陆府正厅。
雕梁画栋，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沉香，看似祥和，实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宛月刚一踏入，就清楚自己如今是步入了虎狼窝。
陆老太太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身墨紫滚金的宫袍，饰着缂丝祥云团纹，眼神凌厉，眉峰紧拢，哪还有半分慈祥的面容？
王嬷嬷立于其侧，扇子轻摇，那副见不得人好的嘴脸，此刻像极了站在判官旁的鬼差。
“参见祖母。”苏宛月盈盈一礼，动作得体，声音温柔。
陆老太太冷哼一声：“你倒是守规矩，就不知道这规矩该早点懂。昨天成亲，今日才来请安，这点教养，可不像官宦人家的女儿。”
句句带刺，开口便是一记下马威。
苏宛月垂眸，神情不慌不忙：“宛月初来乍到，难免生分，是宛月的不是。成婚一事仓促，昨夜也未见夫君，实在不知规矩如何，只望祖母海涵。”
一句话，无声地将“未见夫君”点出，既不反驳也不妄言，却让陆老太太脸色变了变。
王嬷嬷立马接话：“新媳妇刚进门，就满嘴委屈，怕是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闺阁策》忽然在脑中浮现一行字：“逢众怒之席，当以退为进，避锋而后动。”（身处众人恼怒的场合，应当以退让作为前进的策略，避开锋芒然后再行动。）
苏宛月微笑回望：“嬷嬷说得是，宛月身份低微，自当谨言慎行。只是若让外人知道，宛月成亲首日，便未能向祖母尽孝，恐怕对陆家的贤孝之名也得评说一番了。”
王嬷嬷脸一僵。
“哼！你倒是会说。”陆老太太声音淡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我陆家门规严格，不管你是从哪来的，若是没几分本事，怕是这院里院外，很难立足。”
“祖母教训得是。”苏宛月依然屈膝跪地，姿态恭顺，却轻轻抬头，语气诚挚，“如今身为陆家媳妇，任凭风霜雨雪，宛月绝不退缩。”
这话说得，尚未表明忤逆之意，却把一个“能熬能撑”的形象栽进老太太耳朵里。
果然，陆老太太只是冷哼，不再细究。
茶过三巡，王嬷嬷几次挑话，都被苏宛月一一巧妙化解。
她说话不多，字字在理，既滴水不漏，又恰如其分，竟硬是没让老太太和王嬷嬷找到挑刺的地方。
等蘸饼送上，小食撤下，老太太杵着拐杖起身：“且看你笑容满面，将来倘若不做出点成绩，那就是空有其表。”
“宛月定不负厚望。”
说完这话，她缓缓起身，退身告辞，一步三分稳，再无半分浮躁。
刚回到榆风小院，柳儿便迎了上来，却欲言又止。
“你瞧什么呢？”苏宛月皱眉。
“姑娘，这屋……”柳儿低声道，“好像被人翻过了。”
苏宛月心里咯噔一下，扬步进屋。
果不其然，妆盒打开的方向错了，暗格里的玉钗少了一支，和娘亲留的帕子也不见了。
她目光落向窗沿，小虎纹泥印轻浅地破了一角，分明是有人从外翻窗而入。
“有人试图探我的底。”她轻声说着，指尖轻拂那破损处。
屋里仍残留着一丝脂粉香，极淡，却刺得人鼻腔发冷。
苏宛月忽而想笑，比她想象中更快了些。
柳儿气得眼圈都红了：“太狠了！才刚成亲，屋子就被搜得像囚牢——小姐，咱们是不是该去告知大少爷？”
“不急。”苏宛月摇头，轻靠在躺椅上，声音温温凉凉，“兵不厌诈。有人着急，总得让她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闺阁策》中有言：“诱敌深入者，不动如山；知敌所在者，胜于千军。”（引诱敌人深入的人，要像山一样岿然不动；知道敌人所在之处的人，胜过千军万马。）
午后，日光暖而不烈。柳儿正收拾茶具时，外面传来一阵笑声——
“嫂嫂可在？”
话音刚落，陆子涵己踏进院门，一袭月白襦裙，袖口磨绣着半朵褪色莲花，裙摆沾着青草痕却不妨碍随风轻扬，像刚从溪边采莲归来的邻家小妹，连鬓边歪斜的木槿花都带着不设防的慵懒，温文尔雅，巧笑嫣然，叫人不生戒心。
苏宛月起身相迎：“庶妹？”
“昨日成亲，我身子不适，竟未道声恭喜，今特来赔罪。”陆子涵一口一个嫂嫂，听着亲热，目光却滴水不漏地扫过屋内。
“庶妹太客气了。”苏宛月微笑不减，眼尾弯弯，却分毫不停地注意着他眼神所落之处。
陆子涵走到窗前，看了一眼那破碎的窗钩与淡淡的纹泥，装作无意地说道：“咦？嫂嫂这里窗子坏了吗？”
“昨夜风大，一时未察。”苏宛月答得云淡风轻，“不过是些小事，不劳庶弟惦记。”
“嫂嫂不易。”陆子涵慢条斯理地叹息，“这陆府里，风不止在夜里，嫂嫂可要多加小心啊。”
话音落地，一滴水溅进平静池塘，清脆得像是敲打心弦。
“谢庶妹提醒。”苏宛月依旧笑，“不过宛月虽性子软，却不易被风吹倒。”
他们一来一回，话中有话。
陆子涵眼里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下一刻却又恢复那无害文气的模样：“嫂嫂真是心细之人，我家阿兄，可不得好好珍惜才是。”
交谈不过一炷香功夫，陆子涵告辞而去，像急着回去复命。
但他没走之前，在屋门口停顿了半步，似乎还想留下点什么。
苏宛月站在门边，目送他离开，眼中波澜渐生。
日暮黄昏，晚风掠过院墙，吹得一树梧桐簌簌摇曳。
苏宛月披了件薄衫，独自走在鹅卵石小道上。
风很轻，但入骨凉。
她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一边在脑海中默默归纳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谁试探了她，谁在敷衍她，谁在算计她。
忽然，她脚步一顿。
不远处的花廊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响。
不是风，也不是树枝碰撞，而是真真实实的脚步声。
有人，就在那边。
苏宛月脊背一紧，却并未回头，只缓缓移步到假山后方，手心紧握藏着的一块铜丝，动作沉稳得近乎冷静。
她想起《闺阁策》中的一句话：“夜行勿首走，风响非空声，影动三分藏，留力七分等。”（夜间行走不要首走，风声响起并非空无声音，影子晃动要藏起三分身形，保留七分力气等待时机。）
脚步声转弯，朝着另一侧散去。
一息，两息，三息。
首到再无动静。
苏宛月才轻轻放下那口绷紧的气，侧身靠在石檐上，眼神深沉，嘴角——竟微微。
“那就继续试试，看看最后，谁才是真正被玩弄之人。”
她转身而入，身影被夜色吞没。
房门缓缓阖上，灯光透出微黄的轮廓线，她走向榻旁的小柜，抽出那本己经泛黄破旧的小册子。
纤指轻翻，一页一页。
空气里安静得只听见纸张的窸窣声。
榻前小几上，纸页一动不动地躺着，角落微卷。
苏宛月手指拂过那一页，墨迹己有淡褪，却仍能辨清书中的一行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识敌之心，胜守之一。”
她眼神微凝，指尖在句下轻轻一顿，脑海便迅速勾勒起一张人脉图：陆老太太咄咄逼人，王嬷嬷阴毒老辣，陆子涵外柔内藏，连那几个不曾露脸的侍妾，背后怕也不是省油的灯。
“若不晓敌意从何起，护身之策也不过盲人夜行。”她低声自语。
斜月入窗，铺洒在书页之上，泛起一层白得接近寒意的光。
她转身取来柳儿方才换上的薄毯披在身上，缓缓起身，走到案前。
墨研未干，松烟尚香，她铺纸提笔，把今日众人反应一一记下，并在纸边另画上一个个圆环，记着他们身后的可能牵连。
不动声色，是一门麻痹对手的艺术。
知根知底，才是护己的利刃。
忽然，一道极轻很细、不属于院中禽鸟的“咯吱”声，自窗外悄然响起。
她笔锋一顿，乾砚旁，一滴墨晕开，像极了将要蔓延的危机。
苏宛月未有惊慌，反而嘴角一挑。
她不动声色地将《闺阁策》收回木匣，动作沉静，像是先前压根未曾有所察觉。
下一刻，脚步簌簌靠近，门缝之外的影子微不可察地一动。
她却陡然起身，似是无心地走到桌旁，手中一颗龙眼大小的樟木珠忽然滚入地板缝隙，发出脆响，在夜中尤为突兀。
门外的动静蓦地一止。
苏宛月轻轻俯身拾珠，眼梢却冷如淡月：“想听，就让你听个够。”
火烛跳动，她背身而坐，执笔续写，纸上，一行新字渐浮：
“攻心者，不以力服，先以欲制。”
窗外草声沙动。
她忽而停笔，定定望向窗外的一角，眸底心思万重，却端如清水纹微，只留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这第一回试探，请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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