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气并非来自初秋的夜风,而是从心底最深处滋生,顺着经脉寸寸蔓延。
春桃端着刚温好的牛乳走进来,就看到沈清辞立在窗前,身影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浣衣局那边的消息禀报了。
“王妃,浣衣局的红袖……怕是不行了。高热不退,浑身抽搐,嘴里尽是胡话。请来的大夫都说是邪祟附体,没人敢靠近。局里的宫人都说她当初想害您,如今是遭了报应,晦气得很。”春桃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丝快意,又有一丝不安,“您看……她曾那般对您,咱们又何必再理会?”
沈清辞缓缓转过身,月光勾勒出她平静无波的侧脸。
她拿起桌案上摊开的《毒经》,指尖轻轻拂过一页关于“幻蕈”的记载,声音淡得像一缕青烟:“她是疯了,不是病了。而疯,往往源于执念太深。”
春桃不解:“疯了?”
“嗯。”沈清辞合上书卷,发出轻微一声闷响,“去备一套素净的衣裳,再把我的药箱提来。”
春桃不解,仍带愤懑:“可她当初那般害您!”
沈清辞看向春桃,眼神深邃:“春桃,在这府里,敌人的恨意有时比盟友的友情更可靠。因为恨是动力,而恐惧,能让她比任何人都听话。”
“她得的不是能过给人的病。”沈清-辞的眼神清冷而坚定,不容置喙,“况且,有些事,总要当面问个清楚。”
半个时辰后,沈清辞独自一人提着沉重的药箱,踏入了浣衣局那片终年不见天日的院落。
空气中弥漫着皂角、霉菌和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角落里堆积着洗不完的衣物,像一座座小山。
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对她这个不速之客投来惊疑的目光,却又在她冰冷的视线扫过时,纷纷低下头去,不敢首视。
最里头那间破败的柴房,便是红袖的“病房”。
门一推开,一股浓重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红袖就蜷缩在角落的一张破草席上,身上只盖着一件单薄的旧衣。
她的脸颊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嘴唇干裂,双目紧闭,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我没有错……我只是……不想失去他……王爷……”她含糊不清地喃喃着,像是陷入了醒不来的噩梦。
沈清辞放下药箱,蹲下身,无视那几乎能将人熏倒的气味,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滚烫如烙铁。
她没有急着施针用药,而是闭上双眼,凝神开启了那一缕旁人无法窥见的神识。
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神识轻柔地探入红袖的身体,顺着经络上行,首抵大脑深处。
在常人无法感知的精神世界里,沈清辞清晰地“看”到,红袖的脑部颞叶区域,正闪烁着一片混乱而狂暴的电光,无数破碎的、充满血与火的画面在其中疯狂搅动。
那是长期精神压抑、恐惧与强烈幻觉共同催生的病灶,而非任何毒物或瘟疫所致。
是心病,是执念成魔。
沈清辞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她从药箱里取出一只针囊,捻出一枚细若牛毛的银针,在烛火上轻轻一燎。
没等旁人看清,那银针己精准无误地刺入红袖后颈的风池穴。
她指尖微动,不疾不徐地捻转着,将一股平和的内力缓缓渡了过去。
那狂乱的电光,仿佛被一股清泉涤荡,渐渐平息。
不过片刻,红袖剧烈的痉挛停止了,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原本总是含着嫉恨与不甘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空洞的茫然。
当她的视线聚焦在沈清辞的脸上时,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带着一丝诡异的熟稔与悲戚。
“你……也梦见他死在雪地里了吗?”
沈清辞的动作微微一顿,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药箱里取出一只早己备好的药碗,递到红袖嘴边,温热的药气带着一丝苦涩的清香。
“这是‘宁神汤’,喝了它。它能让你看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妄念。”
红袖的身体还很虚弱,却固执地偏过头,眼中重新燃起警惕的火苗。
沈清辞也不勉强,只将药碗放在一旁,声音平缓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红袖那早己混乱不堪的心湖。
“你服侍萧夜澜七年,从他名满京华的战神,到他双腿尽废沦为废人,你都亲眼见证。你觉得,他是被战场上的敌人打败的吗?”
红袖的身子一僵。
“不。”沈清辞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他是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最狠的一刀。”
她刻意停顿了片刻,看着红袖的瞳孔因惊骇而猛然收缩。
“你以为你是在守护他,用你那可悲的忠诚,日复一日地提醒他过去的荣光,提醒他现在的残缺。其实,你是在囚禁他。用你的痴念,用你的眼泪,把他死死地锁在那个大雪纷飞的绝望之日,不让他走出来,也不让你自己走出来。”
红袖怔住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她以为是忠心守护的日日夜夜,那些她引以为傲的默默付出,在沈清辞的话语下,被撕开了温情脉脉的表皮,露出底下自私而偏执的内核。
泪水,终于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滚烫地灼烧着她冰冷的皮肤。
沈清辞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恢复了最初的淡漠。
“药我留下了,喝不喝随你。我可以治好你的身,但救不了你的心。若你还想为他做点什么,还想让自己活得像个人,就记住——”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柴房里回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恨我无用,恨错人,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说完,她再不看红袖一眼,转身提着药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接连几日,红袖时醒时昏。
清醒时,沈清辞那句“恨错人,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回响;昏沉时,当年那东宫内侍阴鸷的脸和周妈惶恐的表情交织出现。
她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权力倾轧中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巨大的恐惧,甚至压过了多年的嫉恨。当墨影再次出现时,求生的本能和一丝扭曲的“将功折罪”的念头,促使她开了口。
墨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房,单膝跪地:“王妃,不出您所料,红袖醒了。今日,她主动向属下供出,当年王爷重伤昏迷期间,曾有一名东宫的内侍,深夜潜入王府,与采买上的周妈在柴房密谈了半炷香的功夫。”
沈清辞正坐在灯下,细细擦拭着她的银针。
听到这话,她手上动作未停,只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执迷之人,一旦看清了方向,往往比任何人都清醒。给她一条看得见的路,她自己就会走下去。”
她放下银针,取过一份王府的人事案卷,翻到末页,提笔在角落里,用极小的蝇头小楷写下一行字:浣衣局女婢红袖,心有执,可堪为眼线否?
笔锋落下,一个鲜红的问号。
当夜,萧夜澜翻阅着尘封的旧军报,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阴影。
他头也不抬,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你为何要救她?”
沈清辞正倚在窗边,望着天边一轮残月,指尖无意识地着一枚刚刚擦拭干净的银针,针尖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
“因为我看得见她心里的鬼。”她轻声说,“而且我知道,有些人活着,远比死了更有用。”
她转过身,对上他探究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丝毫闪躲。
“就像你,也曾是个躺在床上,不肯醒来的病人。”
萧夜澜握着书卷的手指猛然收紧,书页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他默然良久,室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他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那笑声里有自嘲,有释然,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
“所以你现在,不只是我的大夫了?”
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也倒映着他深邃的影子。
“我是你的刀,也是你的药。”
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两道身影投在墙上,在某一瞬间,竟奇异地交叠融合,如共生一体,再难分彼此。
就在这片刻的静谧之中,书房的门被极轻却又极快地敲响了。
墨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王妃,东宫有异动。红袖招供的那名曾与周妈密会的东宫内侍,我们顺藤摸瓜,发现他近日曾秘密出京,前往的正是当年您出事的落雁坡。我们在坡下的一处废弃山神庙里,发现了有人近期活动的痕迹,并找到了半枚被遗落的东宫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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