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拒绝了户房司吏之位,反而捣鼓出个什么“度支科”的消息,像一块大石头砸进县衙这潭不算深的水里,激起了比王守财倒台时更复杂的涟漪。
羡慕嫉妒恨的,冷眼旁观看笑话的,琢磨着怎么巴结或者使绊子的,各色人等,心思各异。
“度支科?听这名字就怪里怪气的,干什么的?”
“说是管什么数据核算、账目稽核……那不还是跟算盘打交道吗?”
“嘿,你们懂什么!没听明白吗?是‘专司全县’!以后六房的账目,说不定都得从他林远手里过一遍!”
“嘶……这么厉害?那权力不是比司吏还大?”
“年轻气盛啊,真以为靠着县尊赏识就能为所欲为了?六房那些老油条,是那么好摆弄的?”
对于这些议论,林远充耳不闻。他此刻正站在县衙后院角落一处刚刚拨给他的、略显偏僻陈旧的小公廨前。这里以前是个堆放杂物的库房,勉强收拾出来,挂上了一块周文远亲笔题写的“度支科”木牌,算是正式开张了。
手下?暂时一个没有。周文远倒是允许他从各房抽调人手,但这话放出去两天了,除了孙石头私下里问要不要调两个识字的皂隶过来帮忙(被林远婉拒了,专业不太对口),其他各房都跟约好了似的,毫无动静。
显然,大家都在观望,或者说,是某种无声的抵制。谁也不愿意把手下人送到这个新成立的、职权不明、还容易得罪人的部门来。
“光杆司令啊……”林远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意外。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张破旧的桌椅。
不过,林远并不气馁。没人,反而更方便他按照自己的设想来搭建班子。
他没急着去各房要人,而是先去了趟户房。如今户房由一位名叫周明的老书吏暂时代管,此人能力平平,但胜在谨慎老实,是周文远的远房族亲,算是暂时稳住局面的人选。
见到林远进来,周明立刻站起身,态度客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林……林度支(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憋了个奇怪的官名),您怎么过来了?有何指教?”
“周书吏客气了,”林远笑了笑,递过去一张单子,“按县尊吩咐,度支科需梳理全县钱粮户籍数据。这是第一批需要调阅的档案清单,主要是近三年各房经费支出的明细账,以及全县匠户、市肆的登记名录,麻烦周书吏安排人整理一下,稍后送到度支科。”
周明接过单子一看,头皮有点发麻。各房经费支出?这玩意儿里面猫腻多了去了!林远这第一把火,是要烧向整个县衙啊!
但他不敢拒绝,县尊大人的手令写得明明白白,各房须全力配合度支科。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是,我这就安排。”
林远点点头,没多停留,又依次去了礼、兵、刑、工各房,递上了类似的清单,内容各有侧重,但核心都是要最基础、最原始的数据记录。
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一阵暗流涌动。各房司吏、书吏们表面客气,背后却都骂开了花。
“这小子想干什么?查我们的账?”
“妈的,比王守财还狠!王守财好歹只盯着户房那一亩三分地!”
“给他!都给他!我倒要看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账,他一个人能看出个花来!”
所有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甚至有人等着林远被海量的、混乱的账目彻底淹没,最后灰头土脸地自己把这“度支科”的牌子摘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位于角落的度支科小公廨,彻底被各式各样的账册、文书、档案淹没了。竹简、纸张堆满了桌椅,甚至在地上垒起了几座小山,上面落满了灰尘,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林远单薄的身影就在这故纸堆里进出,仿佛要被吞噬一般。
“瞧见没?还在里面瞎翻呢?”
“装模作样!那么多账,他看得完吗?”
“我看他能坚持几天!”
外面的风言风语,林远并非不知,但他毫不在意。他就像一头扎进了宝藏的探险者,兴奋远大于疲惫。
他确实没有一页页去翻看。他的方法,依旧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抽样”与“关键词检索”。
他优先挑选那些记录格式相对统一、数据量大的档案,比如各房的物资采购记录、工房的工程支出流水、市肆的商税缴纳清单等。他不再满足于用炭笔在纸片上记录,而是找来了几块更大的木板,刷上桐油,用细炭条在上面画出了一张张巨大的表格。
他将关键信息——时间、物品、数量、金额、经手人——逐一提取,填入表格。这个过程繁琐而枯燥,但他乐在其中。随着填入的数据越来越多,一些异常的点开始自己跳了出来。
比如,刑房连续几个月都采购了大量的笔墨纸砚,数量远超正常办公所需;工房某次修补城墙的支出,石料和灰浆的比例明显不对;礼房祭祀用的三牲数量,在某些月份出现了诡异的峰值……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孤立来看或许都能找到借口解释,但当它们以数据的形式集中呈现在一起时,就勾勒出了一幅幅清晰的“异常画像”。
林远知道,这些就是突破口。他不需要一开始就掌握全部证据,他只需要找到这些“线头”,然后轻轻一扯……
几天后的傍晚,林远抱着一卷他整理好的“异常数据摘要”,再次求见了周文远。
他没有告状,也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将画满表格和标注的木板呈上,然后指着上面几个用红色矿石粉圈出来的点,平静地汇报:
“县尊,根据初步数据梳理,发现几处可能存在优化空间的环节。例如,刑房文具耗用超出常规,或可核查其领用记录,避免浪费;工房石料采购比例异常,建议下次采买时可由度支科协同核价;礼房祭祀用度在某些月份波动较大,或可制定标准,以便预算管控……”
他说的全是“建议”、“优化”、“管控”,一句指责都没有,但周文远是何等人物?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些红色标记背后的潜台词——浪费、虚报、贪墨!
周文远看着那清晰首观的表格,再听着林远那句句在点子上、却又不露锋芒的建议,心中再次被震撼填满。这林远,不仅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更难得的是懂得做事的方法和分寸!他这不是在查账,他这是在为整个县衙建立一套新的、透明的“游戏规则”!
“你所言,甚是有理。”周文远缓缓点头,眼中精光闪烁,“这些‘建议’,本官准了。从即日起,各房月度用度申领,需附简要明细;超过十两银子的采购、工程,需报度支科备案核价;所有祭祀、庆典预算,需提前报备核准!”
这几条命令一下,等同于正式赋予了度支科审核、监督的权力!
消息传出,县衙再次震动!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胥吏们,顿时笑不出来了。他们发现自己脖子上,真的被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虽然这枷锁目前还不紧,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要命?
一时间,前往度支科那间小破公廨“汇报工作”、“咨询流程”的人,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虽然大多还是试探和观望,但态度的转变是显而易见的。
也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度支科。
正是户房的老书吏,李算盘,李德明。
他站在那堆满账册的门口,看着正在一块木板前写写画画的林远,神情复杂,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敲了敲开着的门。
“林……林度支。”
林远抬起头,看到是李算盘,有些意外:“李书吏?有事?”
李算盘走进来,看着屋里这恐怖的“工作现场”,咽了口唾沫,然后猛地一躬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林度支,之前……之前在小库房和石河里的事,是小人糊涂,目光短浅!小人……小人想申请调入度支科,跟着您做事!求您给小人一个机会!”
林远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李算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之前的表现并不好,甚至可以说站错了队。但他是个技术型的人,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当他看到林远那种神乎其技的数据处理能力,当他意识到这才是他追求的“算学”正道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不想一辈子就在户房拨着算盘,帮着做那些假账。
林远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我这里,活儿很多,很累,而且,容易得罪人。”
“小人不怕!”李算盘立刻抬头,眼神里有了光。
“而且,我要的是绝对的真实。做的每一笔账,核的每一个数,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朝廷的俸禄,对得起安陵县的百姓。”林远盯着他的眼睛,“你能做到吗?”
李算盘浑身一颤,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能!小人能做到!”
林远脸上露出了笑容,指了指屋里一堆混乱的匠户档案:“那好,从今天起,你就是度支科的第一名书吏。先把那些匠户名录,按行业、住址、技艺等级重新整理归类,做个统计表出来。”
“是!”李算盘如同领了军令,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扎进了那堆档案里,动作甚至带着几分迫不及待。
看着李算盘忙碌起来的背影,林远轻轻吐了口气。
度支科,总算不再是光杆司令了。
他的第一把火,烧出了规矩,也烧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帮手。
安陵县这盘棋,他刚刚落下了第一颗属于自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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