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那份条理清晰、数据翔实的“陈州秋粮账目差异析因详陈”,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一块巨石,在州府户曹激起了层层涟漪。
郑主事捏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报告,指尖都有些发白。他本想找个由头斥责林远行事草率,可目光扫过报告中那几个被红笔圈出的异常数据和一针见血的分析,所有挑剔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这报告,他挑不出毛病,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精准、犀利!
“你……你确定?”郑主事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
林远垂手而立,语气平静:“所列数据皆可回溯至原始账册对应页目,关联比对之法,下官己在报告中注明。若主事存疑,可即刻复核。”
复核?郑主事心里门儿清,一旦按图索骥去复核,林远指出的这些问题八九不离十都会坐实!到时候,不仅陈州下面几个州县要吃挂落,就连负责初审的州府户曹,也逃不掉失察之责!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事己至此,压是压不住了,只能往上送。他深深看了林远一眼,眼神复杂难明:“你且在此等候。”说罢,拿着报告,脚步略显匆忙地离开了公廨。
堂内其他书吏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围观,但眼角的余光都聚焦在林远身上。那份报告的内容如同长了翅膀,在低声窃语中飞快传播。
“听说了吗?安陵来的那位,把陈州的老底子都快掀了!”
“三川县、平谷县……那可是……”
“嘘!慎言!这下有好戏看了!”
林远恍若未闻,回到自己的公案前,继续整理着一些辅助性的计算草稿。他知道,这份报告递上去,才真正是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但他别无选择,在州府立足,靠的就是这手旁人不及的“硬本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郑主事回来了,脸色比刚才更加凝重,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身着深绿色官袍,气场明显比郑主事更强。
“林主簿,这位是户曹的沈判司。”郑主事介绍道,语气恭敬了不少。
判司,是户曹的副职长官之一,实权人物。
沈判司目光如电,落在林远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太多敌意。“林远?安陵县那份秋粮新法的条陈,是你拟定的?”他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自带威压。
“回沈判司,是下官在周县令指导下草拟。”林远谨慎回应。
沈判司不置可否,扬了扬手中那份报告:“陈州这笔烂账,困扰户曹多时,诸多老吏束手无策。你这份析因报告,角度刁钻,言之有物。说说,你是如何想到用这种……横列对比之法?”
林远心念电转,知道这是考校,也是机会。他略一沉吟,组织语言道:“回沈判司,下官以为,数据杂乱如麻时,若纠缠于细枝末节,往往深陷其中,不见全局。不若跳脱出来,抓住几个关键节点,将其标准化、结构化,置于同一尺度下进行横向比对。异常之处,如同白袍染墨,自然凸显。此法虽显笨拙,但于梳理积弊、快速定位症结,或有些许效用。”
“标准化……结构化……横向比对……”沈判司低声重复着这几个新鲜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浸淫钱谷之事多年,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蕴含的高效逻辑,这完全不同于以往凭经验、靠感觉的查账方式!
“好一个‘白袍染墨’!”沈判司抚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赞许之色,“看来周文远和吴法言的举荐,倒也不全是虚言。安陵新法,或许确有可取之处。”
他这话意味深长,既肯定了林远的能力,也点出了州府对安陵情况的了解(包括吴法言的“举荐”实为调虎离山)。
郑主事在一旁听得脸色微变,却不敢插嘴。
沈判司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陈州后续的账目核查与追索,便由你牵头,郑主事协理。需要调阅何地档案,询问何人,你可首接行事。本官倒要看看,你这套‘笨办法’,能否将这陈年积弊,刮下一层脓疮来!”
此言一出,不仅郑主事脸色难看,堂内其他书吏更是心中巨震。让一个外来县的主簿牵头州级事务?这沈判司是何用意?是要重用林远,还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林远也是心中凛然。他知道,这看似赋予的权力,实则是一把双刃剑。查好了,固然能立下大功;可查下去,必然触及无数州县官吏的既得利益,到时候明枪暗箭,绝不会少。
但他依旧躬身领命:“下官遵命,定当竭尽全力。”
沈判司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郑主事看着林远,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林主簿,既然沈判司有令,你……你好自为之吧。”语气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接下来的几天,林远便在州府户曹拥有了一间临时的小公房,并有权调阅相关州县的辅助账册。郑主事表面上配合,但派来“协助”的书吏,要么是些老实巴交、不敢多言的老实人,要么就是些明显带着抵触情绪的。
林远也不在意。他按照自己的节奏,将数据分析进一步深化。他不再满足于找出问题,开始尝试绘制简单的数据流向图和时间趋势图,试图找出这些贪腐手段的规律和背后的利益链条。
他发现,某些县的异常高损耗,往往集中发生在特定的运输路线上,而且与某些负责押运的小吏关联密切。而折色官市价差过大的问题,则与当地几家大商号的价格波动存在着诡异的同步性……
这些发现让他心惊,也让他更加谨慎。他知道,自己触碰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这期间,他也并未完全放下安陵县的事务。每晚回到驿馆,他都会阅读由李算盘派人快马送来的“日报”,了解度支科的运作情况,并对重要事项做出批示。得益于周文远的支持和“远程呈报”的模式,安陵县的大局依旧稳定,吴法言暂时也找不到插手的机会。
然而,州府的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这天下午,林远正在公房内核对一份数据,三名身着其他曹司官袍、面色不善的吏员不请自来,为首的是一名满脸横肉的家伙。
“你就是安陵县林远?”那人语气倨傲,目光扫过林远桌上那些画着奇怪图表的纸张,带着鄙夷。
“正是下官,不知几位是?”林远放下笔,平静以对。
“我们是刑名曹的!”那人亮了一下腰牌,“接到举报,你籍贯不清,冒名顶替,且在此故弄玄虚,扰乱州府公务!跟我们走一趟吧!”
籍贯不清?冒名顶替?林远心中冷笑,这罪名安得可真够低劣,但也足够恶心人。他知道,这是有人坐不住了,开始用最下作的手段。
堂内其他书吏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这边。郑主事闻声赶来,见状眉头紧锁,却一时没有出声,似乎想看看林远如何应对。
林远站起身,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几位差爷,不知举报者何人?可有实证?下官籍贯文书、赴调公文一应俱全,皆在驿馆,可随时取来验看。至于扰乱公务……”他指了指桌上的图表和报告,“下官奉沈判司之命,核查陈州账目,何来扰乱之说?”
那刑名曹的吏员被问得一滞,随即蛮横道:“少废话!有没有问题,跟我们回去一审便知!带走!”
眼看两名吏员就要上前拿人,林远眼神一厉,声音陡然提高:“且慢!我乃朝廷命官,即便有嫌疑,也需有正式文书!尔等无凭无据,仅凭匿名举报,便欲锁拿正在办理沈判司交办紧要公务的官员,若耽误了刺史大人关注的要事,这责任,你们担待得起吗?!还是说,指使你们的人,连沈判司和刺史大人都不放在眼里?!”
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声音朗朗,传遍公廨,顿时将那几名刑名曹的吏员镇住了。他们接到的指示是找个由头把林远弄走,吓唬一下,却没想他把沈判司和刺史都搬了出来。这要是真闹大了,他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为首的吏员脸色变了几变,色厉内荏地道:“你……你休要胡言!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林远冷笑,“那就请拿出锁拿的公文来!否则,便是尔等徇私枉法,诬陷同僚!郑主事在此,亦可作证!”
压力给到了郑主事这边。郑主事脸色变幻,最终还是一咬牙,上前打圆场:“几位,林主簿确是在办理沈判司交办的紧要公务。若无确凿证据和正式文书,还是……还是谨慎为好。”他虽不喜林远,但更怕事情闹大牵连到自己。
那几名刑名曹的吏员见势不妙,撂下几句狠话,悻悻而去。
公廨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林远,目光中充满了震撼。这位安陵来的年轻主簿,不仅能力惊人,这胆魄和机变,也远超他们想象!
林远表面平静,后背却也惊出了一层细汗。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次警告,更猛烈的风暴,恐怕还在后面。
他必须更快地拿出更有分量的成果,才能在州府真正站稳脚跟。
而突破口,或许就在那几家与折色价格诡异同步的大商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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