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老们的风波暂时平息,但林远知道,这仅仅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真正的较量,在勘察结束,治河工程进入实质阶段后,才刚拉开序幕。
黑石滩河段的详细勘察数据出来了,结果触目惊心。方博士的判断完全正确,原有堤坝多处基础被掏空,内部蚁穴般布满空洞,所谓的“年年加固”,不过是往这朽木上多糊了一层泥巴。而根据新的“分段治理”方案核算出的预算,竟比工曹往年报上来的惯例款项,节省了将近三成!
这省下来的三成,就像一把刀子,扎在了蒋主事和工曹上下许多人的心尖上。
刺史大人对林远的方案和勘察结果大为赞赏,正式下令,黑石滩河段治理工程,由度支科“协理”,工曹“配合”,所需款项,按新预算拨付。
“协理”二字,妙不可言。林远拿到了主导权,但具体执行,仍需工曹这架旧机器来运转。这就给了蒋主事等人上下其手的空间。
工程伊始,麻烦便接踵而至。
首先是石料采购。林远要求采用更坚固的青石,并实行“官定标准、市场比价”。然而,工曹报上来的几家供应商,报价出奇地一致,且都略高于市场均价。林远亲自去市场上转了一圈,发现同等质量的青石,明明有更便宜的来源。
他不动声色,没有立刻驳回,而是让阿斌暗中调查这几家供应商的背景。果然,都与工曹某些吏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的就是挂名亲戚所开。
林远首接找到蒋主事,将市场调查结果摆在他面前,语气平淡:“蒋主事,看来工曹平日对市面行情有所生疏。这几家报价偏高,为避免不必要的物议,本次石料采购,便由度支科参照市场价,另行招标吧。”
蒋主事脸色难看,却无法反驳,只能咬牙应下。这一下,等于断了不少人一条重要的财路。怨恨的种子,埋得更深了。
石料问题刚解决,民夫管理又出纰漏。按照林远引入的码头联社经验,民夫应按劳计价,每日结算,减少中间盘剥。但工曹派去管理的吏员,却阳奉阴违,依旧想按老法子,搞人头摊派,克扣工钱。结果引发民夫不满,险些怠工。
林远得知后,立刻赶到工地,当众宣布撤换那名吏员,并亲自监督,将前几日拖欠的工钱足额发放到每个民夫手中。看着民夫们拿到铜钱时那不敢置信又欣喜的眼神,林远知道,民心可用。
但他也清楚,自己与工曹旧势力的矛盾,己经公开化、白热化了。蒋主事等人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的动作却愈发阴险。
工程进行到最关键的“挑水坝”基础开挖阶段。这是新方案的核心,旨在引导水流,缓解对主堤的冲击。然而,在开挖过程中,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艰难——基底出现了大范围的、极其坚硬的胶结层(一种由泥沙、矿物质等胶结形成的坚硬地层),工人们用镐头刨上去,只能留下一个白点,进度异常缓慢。
“林主簿,不是下官不尽心,实在是这地基太过坚硬,照这个进度,别说汛期前完成,就是到明年也难啊!”蒋主事找到林远,一脸“无奈”地诉苦,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幸灾乐祸,“依下官看,不如还是按老法子,集中人力加固主堤更为稳妥……”
林远亲临开挖现场,看着工人们汗流浃背却收效甚微,又看了看蒋主事那副嘴脸,心中冷笑。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胶结层,用手捻了捻碎末,心中有了计较。
“蒋主事,遇难便退,非解决之道。”林远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工期紧迫,常规方法不行,便想非常之法。开挖不能停,我会另想办法解决这坚硬地层的问题。”
他立刻返回州府,再次找到了方博士。
“胶结层?”方博士捻着胡须,“此物坚硬,寻常镐锄确实难伤。不过,老夫早年游历,曾见矿工开山,偶用‘火焚水激’之法……”
“火焚水激?”林远眼睛一亮。
“对!先用柴火灼烧岩石,待其高温,骤然泼以冷水,岩石热胀冷缩,便会自行崩裂!此法或可一试!”方博士眼中闪烁着学术探究的光芒。
林远大喜,立刻下令采购大量柴火,组织民夫,在需要开挖的硬岩区域,先堆柴焚烧,烧到岩石表面发红发烫,再命人用准备好的水龙(一种古代救火和灌溉用的喷水工具),汲取消河水猛浇!
“嗤——啦——!”
一阵剧烈的白汽蒸腾后,被灼烧的岩层果然发出了“咔嚓咔嚓”的脆响,表面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纹!民夫们再上前用镐头挖掘,效率何止提升了十倍!
工地上一片欢腾!民夫们看向林远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信服。连原本有些动摇的工曹小吏,也被这“神仙手段”镇住了。
蒋主事得到消息,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林远竟真能想出这等奇招,破解了他以为万无一失的“难题”。
挑水坝的基础工程得以顺利推进。然而,就在坝体开始砌筑,工程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时,最大的危机,伴随着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骤然降临!
连续三日的倾盆大雨,使得清河水位暴涨,浑浊的河水如同咆哮的黄龙,猛烈冲击着尚未完全完工的挑水坝和正在加固的主堤。尤其是挑水坝,因为它改变了局部水流走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新建的坝体在洪水的疯狂撕扯下,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有几处甚至出现了裂缝和小的溃口!
“不好了!林主簿!挑水坝……挑水坝要撑不住了!”一名浑身湿透、满脸惊恐的民夫连滚爬爬地跑来报信。
工地上一片混乱,风雨声中夹杂着民夫的惊呼和河水的咆哮。所有人都看向了林远。
蒋主事也赶了过来,看着在洪水中摇摇欲坠的挑水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快意,他大声喊道:“林主簿!快下令撤人吧!这新法子不行!保命要紧!不能再死人了!”
撤?一旦撤退,不仅意味着挑水坝彻底被毁,之前的所有投入付诸东流,更会坐实“新法无用,劳民伤财”的罪名,他林远将永无翻身之日!甚至可能被追究责任!
林远站在风雨中,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看着那在洪水中挣扎的坝体,看着民夫们惊恐的眼神,看着蒋主事那几乎掩饰不住的得意。
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拔出身边一名护卫的腰刀,大步冲向最危险的堤坝处,声音压过了风雨和波涛,响彻工地:
“所有人听令!工曹吏员,立刻组织民夫,将所有备用石料、沙袋,全部运至挑水坝险情处!会水的,跟我下水,用身体堵住缺口!其余人,加固后方主堤!今日,坝在人在!谁再敢言退,犹如此桩!”
话音未落,他手中钢刀狠狠劈在旁边一根用来固定缆绳的木桩上,“咔嚓”一声,木桩应声而断!
这决绝的一刀,这“坝在人在”的怒吼,瞬间震慑住了所有人!
孙石头(被林远特意从安陵调来协助管理民夫)第一个反应过来,赤着膀子就扛起一个沙袋:“听林主簿的!跟他娘的拼了!”阿斌和码头联社来的兄弟们紧随其后。
民夫们被这气势感染,看到林远一个文官竟要亲自下水,血性也被激发出来!
“拼了!”
“加固大坝!”
“不能让林主簿一个人冒险!”
混乱的场面瞬间变得有序起来!运料、打桩、填沙袋……甚至真有几个水性好的汉子,跟着林远跳入齐腰深、冰冷湍急的河水中,用身体抵住破损的坝体,为后面的加固争取时间。
风雨依旧狂暴,河水依旧咆哮。但在这人与天灾的搏斗中,一股不屈的意志,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炬,照亮了混乱的河岸。
蒋主事看着在泥水中指挥若定、甚至亲自背负沙袋的林远,看着那些被激发出血性的民夫,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的是,林远在跳下水的那一刻,脑中飞快计算着水流冲击力和现有材料的抗压强度,指挥着将沙袋和石料投向最关键、最能发挥支撑作用的点位。
这场与洪水的赛跑,持续了整整一夜。
当黎明来临,暴雨渐歇,洪水势头稍缓。那曾经摇摇欲坠的挑水坝,虽然满身疮痍,却奇迹般地屹立不倒!它成功地将一部分凶猛的水流引导向了预定的方向,减轻了对主堤的压力。
险情,被控制住了!
精疲力尽的人们相互搀扶着从泥水中爬起,看着屹立的坝体和安然无恙的主堤,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林远瘫坐在泥泞中,看着东方泛起的曙光,看着那驯服了许多的河水,脸上露出了疲惫却无比释然的笑容。
这一关,他闯过来了。不仅保住了工程,更赢得了人心,彻底击碎了蒋主事等人的最后幻想。
黑石滩的算盘,他拨赢了。
而经此一役,“林主簿”这个名字,在苍梧郡的民间和官场,都将拥有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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