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梦
寒意是先从胸口弥漫开来的。
不是现代都市冬日里那种干燥的冷，而是某种更尖锐、更阴湿的东西，仿佛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入心脏，再将冻结的痛楚沿着血脉输送到西肢百骸。
千秋辞，或者说，此刻在梦魇中被迫承载着这个名字和记忆的沈清辞，低下了头。
视野先是模糊的，像蒙上了一层血红的薄纱。随后，焦点才艰难地凝聚起来。一截剑尖，闪着青凛凛的光，从她胸前繁复华丽的国师袍服内透出。玄色的衣料，吸饱了鲜血，呈现出一种沉黯的、近乎墨紫的色泽，正汩汩地向外浸染，温热了冰冷的金属。
痛楚是延迟的，却排山倒海。
她试图吸气，涌入鼻腔的却不是熟悉的、带着清冷檀香味的空气，而是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混杂着血腥和一种……硫磺与朽木燃烧的怪味。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宫殿倾颓的巨响、兵刃交接的刺鸣、垂死者的哀嚎，还有远处传来的、如同困兽咆哮般的火啸风声。
大胤的天，塌了。
而她，曾是这片天空下，最接近于“天意”的存在。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她抬起头，视线沿着那柄贯穿身体的、装饰着蟠龙纹样的长剑，一点点向上移。握剑的手，骨节分明，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即使是在执行这穿心一击。再往上，是绣着暗金云纹的玄色箭袖，是宽阔坚实的肩膀，最后……是那张脸。
萧衍。
曾经揽尽大胤王朝明月清辉的双眸，此刻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半点星火，也映不出她濒死的身影。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张曾在她耳畔低语过山河诺言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被冰雪覆盖的决绝。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为什么？
她想问，可喉咙里涌上的只有腥甜的液体，发不出任何成调的音节。所有的力气，都随着心口那个破洞飞速流逝。支撑着她没有立刻倒下的，或许只剩下这柄属于他的剑。
他看着她，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她以为是濒死前的错觉。是痛苦吗？还是……不忍？不，不可能。那光芒瞬间湮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硬。
然后，他手腕猛地一旋。
那是彻骨的、撕裂灵魂的剧痛。
“呃啊——！”
沈清辞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挣脱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丝质睡衣，黏腻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阵真实的寒意。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搁浅的鱼，贪婪地汲取着空气。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没有战火，没有硝烟，没有穿胸的利剑。
眼前是她熟悉的现代公寓卧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晨曦为摩天楼的玻璃幕墙勾勒出冷硬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助眠香薰——薰衣草混合着雪松的味道，安宁，祥和。
可梦里那股血腥和焦糊味，仿佛还顽固地残留在嗅觉末梢。
她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按住左胸口。指尖下的皮肤光滑完好，没有任何伤口，只有心脏失控的狂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掌心。但那被利刃贯穿的冰冷触感和撕裂般的剧痛，却真实得让她指尖发颤。
又是这个梦。
三年了。
从她博士毕业前夕开始，这个梦就如影随形。起初只是模糊的片段，影影绰绰，醒来便忘了大半。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漫长，细节也愈发栩栩如生。每一次，都终结于萧衍那冰冷的一剑，和她魂飞魄散般的剧痛中。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踉跄着走向洗手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五官清丽，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疏离，但此刻，眼底却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阴影，长期睡眠不足留下的印记。
冷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她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看着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答滴答地砸在白色陶瓷上。
疲惫。
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疲惫，几乎要将她淹没。这不是熬几个夜就能缓解的困倦，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灵魂被一次次拖入那个绝望的时空，反复经历着死亡的折磨，再也无法真正安眠。
疏离感也随之而来。
白天，她是沈清辞，是年轻有为的历史学者，冷静、理性、逻辑分明，埋首于故纸堆中，与千年前的死人对话。可每当夜晚降临，那个名为“千秋辞”的亡魂就会入侵她的意识，将她拖入爱恨情仇、家国大义的滔天巨浪里。
两种人生，两个身份，在她的躯壳里撕扯。她越来越难以清晰地界定，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是研究历史的沈清辞，还是……正在成为历史的千秋辞？
她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湿漉漉的、眼神带着惊魂未定和深深倦意的女人。梦里，萧衍最后那个眼神，那个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眼神，这一次格外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
那不是单纯的杀意。
那里面，似乎藏着别的什么。是她过去无数次梦中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恨意而忽略掉的东西。
是什么呢？
沈清辞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残存的梦境碎片从脑海里驱散。但胸口那幻痛般的冰凉感，却久久不散。
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她依然是沈清辞教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道来自千年前的伤口，从未真正愈合过。它只是隐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在每个夜晚，准时裂开，渗出名为“记忆”的血。
而这一次，梦的余韵似乎格外漫长，那份冰冷的绝望感，几乎要溢出梦境，渗入她现实世界的空气里。
她有一种模糊的预感，某种平衡，或许即将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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