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卡纳的晨曦来得格外早,带着薄雾和葡萄叶上凝结的露珠清冽的气息。
亚历克斯在客房里那张过分柔软、几乎让他陷进去的古老雕花大床上醒来,手臂上被简易包扎的伤口传来阵阵闷痛,提醒着昨夜庄园遭遇的袭击并非噩梦。
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破碎橡木桶逸散的浓烈酒香,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他披上外衣,走到俯瞰着无边葡萄园的露台。金色的朝阳正缓缓驱散山谷间的薄雾,将连绵起伏的葡萄藤染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这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宁静画卷,却因为昨夜的交火而蒙上了一层紧绷的阴影。庄园的安保明显加强了,他能看到穿着深色制服的身影在远处的葡萄园小径上巡逻。
卢西亚诺己经在楼下的露台用早餐。他穿着剪裁完美的亚麻衬衫和卡其裤,姿态依旧优雅,但眼下的淡淡青影和比往日更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的疲惫。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微卷的黑发上,勾勒出雕塑般的侧脸轮廓,那双深邃的祖母绿眼眸此刻正凝重地望向远方。
“早,”亚历克斯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杯意式浓缩咖啡,苦涩的液体让他精神一振,“你的人找到昨晚那些老鼠的踪迹了?”
卢西亚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一份摊开的当地报纸推到他面前。
头版下方不起眼的位置,一则简讯报道了蒙塔尔奇诺地区某私人庄园附近发生“小型燃气爆炸事故”,无人伤亡。
官方口径。典型的罗西家族式处理——将一场武装袭击消弭于无形。
“痕迹清理得很干净,专业的。”卢西亚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像幽灵一样消失了。但这只是开始,亚历克斯。马西米利亚诺不会就此罢休,他的目的是摧毁,是混乱,好从中渔利。”
亚历克斯嗤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着咖啡杯边缘:“渔利?他差点把你这价值连城的酒窖变成战场废墟。他疯了吗?这难道不是他的家族?”
“家族?”卢西亚诺的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眼底是深沉的讽刺,“在他眼里,家族只是他攫取权力的工具和必须符合他极端理念的符号。”
“任何偏离他‘正统’路线的,包括我,都是需要被清除的障碍。而你,斯特林先生,一个来自伦敦的‘病毒’,正是他用来攻击我的完美武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乔凡娜,那位总是沉稳慈祥的老管家,此刻却脸色苍白,步履踉跄地冲上露台,甚至顾不上应有的礼节。
“卢西亚诺少爷!卢西亚诺少爷!”乔凡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布满皱纹的手指向山谷下方,“快去看看!桑娇维塞(Sangiovese)!最好的那片桑娇维塞老藤!天啊……是哪个恶魔干的!”
卢西亚诺霍然起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亚历克斯也立刻放下咖啡杯,意识到事态严重。
两人跟着乔凡娜,几乎是小跑着穿过精心修剪的花园和橄榄树林,朝着那片位于向阳坡地、被庄园视为珍宝的核心葡萄园奔去。
越靠近,空气中那股不祥的气息就越发浓重。不再是清晨露水的清新,也不是葡萄藤叶的芬芳,而是一种……被强行撕裂的、带着植物汁液苦涩的破坏气息。
眼前的景象让亚历克斯倒吸一口冷气,也让卢西亚诺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惨不忍睹。
目之所及,一片狼藉。至少有上百株枝干虬结、一看就饱经风霜的老藤桑娇维塞葡萄树,被以一种极其残忍、极其精准的方式摧毁了。
不是简单的砍伐,而是用锋利的剪刀或刀具,贴着地面,齐刷刷地剪断了主干。断口处渗出晶莹粘稠的汁液,像无声的眼泪。
粗壮的藤蔓无力地在地,上面本该在秋季孕育出顶级布鲁奈罗(Brunello)美酒的青涩小葡萄串,此刻也散落一地,被踩踏进红色的泥土里。
整片区域就像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屠杀,原本充满生机的绿色被粗暴地碾碎,只留下触目惊心的断裂残骸和翻起的泥土。
几个老葡萄农跪在泥地里,粗糙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些被斩断的藤蔓根部,浑浊的泪水顺着他们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
他们低声啜泣着,用亚历克斯听不懂的、充满痛苦的意大利方言喃喃咒骂或祈祷。对他们而言,这些葡萄藤不仅仅是作物,是生计,更是与这片土地、与德·罗西家族世代相连的生命。
“Nonna(奶奶)……这株‘Nonna’……”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捧着一截特别粗壮、断口处渗出大量汁液的藤蔓,泣不成声。那株藤蔓显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卢西亚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亚历克斯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却被他僵硬地避开。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片被摧毁的核心。
亚历克斯跟在他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沉的悲恸。
卢西亚诺最终停在了一株被齐根剪断的老藤前。
这株藤格外古老,扭曲的枝干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断口处流出的汁液格外多,在红色的土壤上汇聚成一小滩暗色的印记。
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蹲下身,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骨节分明、平时用来签署文件或弹奏钢琴的优雅手指,此刻却沾满了泥土和植物黏稠的汁液。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粗糙的、被切断的藤蔓截面,指尖感受着那未干的、带着生命余温的。
亚历克斯站在他身后,看着卢西亚诺微微佝偻的背影。
那个在伦敦峰会上冷傲矜贵、在威尼斯拍卖行里眼神如冰的意大利贵族继承人,此刻在托斯卡纳的晨光里,对着被摧毁的家族根基,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孤独。
仿佛支撑着他的某种东西,也在这一片狼藉中悄然碎裂。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吹动了其中一株倒伏藤蔓上系着的一块脏污的布条。布条被刻意挂在高处,非常显眼。
亚历克斯眼尖,走过去,小心地解下了那块布条。粗糙的麻布,上面用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液的颜料(也可能是廉价的油漆),写着一行潦草的意大利语。
“Il prezzo del traditore.” (叛徒的代价。)
亚历克斯不认识意大利语,但那个充满恶意和威胁的符号触目惊心。他将布条递给刚刚站起身的卢西亚诺。
卢西亚诺接过布条,祖母绿的瞳孔在看到那行字的瞬间骤然收缩,仿佛被那暗红的字迹灼伤。
他捏着布条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沉默了几秒,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压抑而凝滞。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被毁灭的葡萄园,扫过那些悲痛欲绝的老农,最后,那冰冷的、蕴含着风暴的视线落在亚历克斯脸上。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凿出来,带着托斯卡纳土地沉重的回响:
“亚历克斯,看到了吗?”
他指着脚下被蹂躏的泥土,指向那些流淌着“血液”的断藤。
“这就是旧世界的斗争方式。”
他停顿了一下,祖母绿的眼眸深处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种宿命般的苍凉。
“——不择手段,摧毁根基。”
晨光将卢西亚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象征着家族荣耀与传承、此刻却满目疮痍的土地上。
那身影挺拔依旧,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沉重阴影。
亚历克斯看着他,看着这片被恶意摧毁的葡萄园,心中那股来自伦敦的、属于“新钱”的锐利锋芒,第一次被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情绪所撼动——
一种对卢西亚诺所背负的沉重枷锁,以及这片古老土地所蕴含的残酷法则的初识。
风再次吹过,卷起带着青涩汁液和泥土气息的苦涩味道。托斯卡纳骄阳的金色光芒,此刻也显得格外刺眼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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