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混着垃圾桶里馊掉的饭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黏糊糊的网。陈凡蹲在废品站的铁皮棚下，指尖捏着块锋利的易拉罐铁皮，掌心被划开的口子正往外渗血，血珠滴在分类好的塑料瓶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嘶——”他往伤口上啐了口唾沫，这是在废品站学的土办法，据说能杀菌。其实更多是为了压下疼，就像每次三叔喝醉了打他，他都咬着牙不吭声，疼忍过去，就成了没发生过的事。
棚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塑料布搭的顶棚被砸得噼啪响。陈凡把最后一摞纸箱码好，站起身时腰骨发出“咔”的轻响——才十五岁，却总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生了锈。他拍了拍满是灰尘的裤腿，露出的脚踝上，还留着昨天被三叔踹出的淤青。
“阿凡！”
巷口传来清脆的喊声，像雨帘里透进来的一缕光。陈凡抬头，看见林溪举着把碎花伞站在那里，蓝白校服的裙摆沾了泥，手里却稳稳端着个白瓷碗，碗沿冒着乳白的热气，在雨里拉出细长的雾。
“你怎么来了？”陈凡往棚子深处退了退，下意识地把流血的手藏到身后。林溪是隔壁楼的女孩，成绩好，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是这阴沉沉的巷子里唯一干净的颜色。而他，是被同学堵在厕所里骂“野种”、被废品站老板呼来喝去的陈凡，他们像活在两个世界。
林溪没在意他的躲闪，踮着脚绕过水坑，把碗递过来：“我妈煮了南瓜粥，让我给你端一碗。”白瓷碗上印着只笨拙的小熊，是学校门口两元店买的那种，碗壁还留着她的指温。
陈凡接过碗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缩。南瓜粥的甜香钻进鼻腔，混着雨气，竟让他空了大半天的肚子发出“咕噜”的声响。他低着头猛喝了两口，温热的粥滑过喉咙，熨帖得像是把心里的褶皱都泡软了。
“慢点喝，还有呢。”林溪撑着伞站在旁边，看着他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轻声说，“刚才看见你三叔又去街口的麻将馆了，你……别跟他硬碰硬。”
陈凡喝粥的动作顿了顿。三叔的赌债像滚雪球似的越积越多，家里能卖的都被他拎去换了钱，包括陈凡生母留下的那只旧木箱。昨天就是因为没找到值钱东西，三叔抓起墙角的扁担就往他背上抽，嘴里骂着“丧门星”“跟你那个跑掉的妈一个德行”。
这些，林溪都知道。她总是在这种时候，端来一碗热粥，或者塞给他半块橡皮擦。就像现在，陈凡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底翻过来想冲干净时，突然看见两颗奶糖躺在那里，用透明糖纸包着，在昏暗的棚子里闪着微光。
“这是……”他捏起奶糖，糖纸在指尖沙沙响。奶糖是橘子味的，五毛钱一颗，他只在三年级生日时吃过一次，还是捡垃圾时从别人丢弃的礼盒里找到的。
“我妈给的，说我最近考试辛苦。”林溪的脸颊有点红，“我不爱吃甜的，给你。”她撒谎时会轻轻咬着下唇，陈凡早就发现了。
雨渐渐小了，巷子里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陈凡把奶糖小心翼翼地塞进裤兜，那里有个破洞，他用手捂着，生怕糖掉出来。“碗我洗干净了还你。”他拿起旁边的水龙头，刚要冲，林溪却按住了他的手。
“不用，我带回去洗就行。”她接过碗，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创可贴，撕开包装递过来，“刚才看见你手破了。”
创可贴是草莓图案的，边缘还印着卡通兔子。陈凡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迟迟没接。林溪却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轻轻把创可贴贴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什么易碎的东西。
“明天开学，记得带暑假作业。”她收拾好东西，又叮嘱了一句，才撑着伞往巷口走。校服裙摆扫过水坑，溅起细小的水花，“我先走啦，碗不用急着还。”
陈凡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手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裤兜里的奶糖隔着布料硌着掌心，像两颗小小的太阳。他抬手摸了摸创可贴，草莓图案被血渍晕染了一点，却还是鲜亮得刺眼。
废品站老板的骂声从里屋传来，催他赶紧把今天的废品过秤。陈凡应了一声，拿起那根磨得发亮的铁钩，开始把塑料瓶往麻袋里装。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斜斜地照在巷口的积水里，映出片破碎的光斑。
他摸了摸裤兜，奶糖还在。刚才被铁皮划破的疼，三叔打骂的疼，同学嘲笑的疼，好像都被那碗南瓜粥和两颗奶糖压下去了，只剩下点暖烘烘的余味。
晚上回到那个漏风的小阁楼时，三叔果然又喝醉了，正把空酒瓶往墙上砸。陈凡没说话，默默躲进自己那间堆满杂物的小隔间，从裤兜里掏出奶糖。
月光从破了个洞的窗户照进来，落在糖纸上。他剥开一颗，橘子味的甜在舌尖化开，甜得让他眼眶有点发热。他把另一颗糖纸叠成小小的方块，塞进枕头下——那里还藏着林溪上次给的半块橡皮，和一张她不小心掉在巷口的、画着小熊的草稿纸。
窗外的蝉鸣又开始了，聒噪得像要把这闷热的夏夜撕开个口子。陈凡含着奶糖，舔了舔嘴角的甜味，突然觉得，这阴沟似的日子里，好像也不是全无指望。至少有个人，会在雨里为他端来一碗热粥，会把舍不得吃的奶糖偷偷塞给他，会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完全被世界丢下的。
他攥紧了枕头下的糖纸方块，像攥着一点微弱的光。明天开学，他要把暑假作业交上去，要把洗干净的碗还给林溪，还要……好好听讲。或许这样，就能离她所在的那个干净世界，近一点点。
月光下，少年的脸还带着稚气，却己刻上了生活的粗糙。但他嘴角那点残留的甜，和眼里悄悄亮起的光，却像这城中村的杂草，在坚硬的缝隙里，悄悄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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