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晨光透过林隙，落在蜿蜒的小溪上。篝火的余烬散着青烟，流儿睁开眼，便听见身旁一阵压抑的咳嗽。柳含烟蜷在枯草堆里，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软得像是抽了骨头。
“风寒入骨了？”流儿探手覆上她的额头，滚烫。
柳含烟无力地点点头，沾着晨露的眼睫微微颤动。
流儿屈膝蹲在她面前，晨曦勾勒着他野性的侧脸，眼底却认真，“跟着我，是风里雨里，瓦罐里睡泥地里滚。两袖清风，脚底板钉钉，居无定所。你真不走？”
“左右……无处可去。”她声音虚得几乎散了，“你……虽有些不着调，总归是好人……”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呛咳，潮红漫过她苍白的脖颈。
流儿咧咧嘴：“总得有个由头，不然这风雨飘摇的，算什么？你若应我一声娘子，”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像唱山歌，“我便背你寻医去。”
柳含烟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青影，身子倚着背后的枯树，不再言语。那沉默就是一道豁开的山口，流儿心领神会，哈哈一笑，利落地俯身将她抄上脊背。少女的身体轻飘飘的，像片秋天的枫叶。
“不吭声，便是应了！走喽，带我家娘子寻郎中讨碗热汤去！”
药香在旧城坊间弥漫。熬好的棕褐汤药捧在柳含烟手里，氤氲的热气润湿了她的眉眼。她小口啜饮着，忽抬起眼睫，望向城东：“去柳府。”
流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什么也没问，稳稳背起她，那方向，沉重如磐石。
柳府的朱漆大门己然褪色斑驳，宅院里再无活气，唯余几日前那场祸事遗留的萧瑟。柳含烟伏在流儿背上，目光扫过空旷的中庭、歪斜的回廊，像看一片无波的深潭。“把他们……埋了吧。”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仿佛在谈论天边的流云。
黄土掩尽旧痕，流儿正要背着她离开这伤心之地，柳含烟却抬手，指尖微颤地指向院落深处：“书房……有间密室。”
厚重的紫檀书架吱呀一声，在柳含烟的指引下缓缓移开，露出幽暗洞口。密室陈腐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正中央一口巨大的樟木箱静静蛰伏。柳含烟示意流儿放下她，虚弱地走上前，指尖摸索着箱角的暗扣。
“咔哒”一声，箱盖掀起。刹那间，金银的光泽、珠玉的宝气刺破了室内的晦暗，堆叠满溢的珠宝几乎令人窒息。
“祖母……留与我的。”柳含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如今，都是你的了。”
“哟，”流儿眉峰一挑，笑意浮上眼角，“真当我的压寨夫人了？买卖不亏。”
柳含烟脸上掠过一抹飞霞，别过脸去，嘟哝道：“总怕……跟着你饿死街头……”
流儿却没在那耀眼的财富上停留半分。他的目光如猎鹰，瞬间锁定了密室角落那张尘封的梨木条案。上面散落着几封泛黄信笺，旁边木架上则立着几本覆满尘土的厚册。他猛地扑过去，指尖在一张散落的信纸上顿住——那里，一片模糊的盾形印记隐约可见，似墨汁重重浸润后留下的沉郁暗影。
一股焦躁的火苗在流儿眼底腾起。他粗暴地拂开架子上的古册，一本接一本狠狠翻检。“没有……没有！”他的低吼在狭窄空间里撞出回音，翻飞的纸页带起积年尘灰，呛得人鼻子发酸。
“你在寻什么？”柳含烟扶着冰冷的石壁，不解地问。
流儿手一顿，转瞬又抹了把脸，将那灼人的失落掩进嬉笑里：“嘿，发愁这满箱宝贝……难不成用这袍子裹了扛走？得弄辆车！”
独轮木车吱吱呀呀碾过城外小径，载着一箱惊世财富和一个病弱的绝色女子，又回到了溪流淙淙的幽静处。简陋的泥炉上，药罐噗噗作响，苦涩的气味弥漫在晚风里。
柳含烟裹着流儿的外袍，倚在树干旁，狡黠地眨了眨眼，病容也掩不住那份灵动：“都这般了，还不肯对你这位美貌夫人说实话？柳府的秘密，没人比我更清楚。”
流儿添柴的手停在半空，柴枝的火光跳跃在他骤然晦暗的眼底。他沉默良久，声音干涩：“你……可曾听过……‘藏兵寨’？”
柳含烟眸子倏然睁大，带着孩童般的新奇：“藏兵寨？祖母讲过的古早故事！说在极深极远的群山之中，藏着个宝窟，金银如山，更有上古神兵镇压气运……莫非是真的？”
“啪嗒！”流儿手里的木柴掉落在地。他猛地转身，双手铁钳般抓住柳含烟柔弱的双肩，力量之大几乎将她从地上提起：“当真？！”
“疼……！”柳含烟痛呼出声，肩头雪肤上顷刻浮起几道鲜红指印。流儿猛地回神，像是被火烫到般缩回手，声音有些发颤：“对……对不住！药……药快糊了！”他手忙脚乱地去端药碗，耳根赤红。
一时无话，只有溪水的低语和汤勺碰撞陶碗的清响。柳含烟喝完药，把空碗递还他。
流儿没接，目光投向远处青翠的山峦，那里有一片平缓向阳的坡地，紧邻溪流拐出的清湾。“那山头，”他指向那里，声音沉稳下来，“我们在此安家，如何？清静，也离城不算太远。”
“远离尘世纷扰，甚好。”柳含烟望着那片土地，轻轻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安宁。
山泉叮咚。流儿脱去上衣，露出精壮的腱子肉，汗珠在古铜色皮肤上蜿蜒。他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把色泽幽暗、形制奇古的犁头，那是欧阳铁心锻造的奇物。手臂筋肉隆起，犁头深深切入肥沃的泥土与盘结的树根，如切朽木，将一方野地平整出来。接着，从周遭林子里挑选笔首的巨木，断枝削皮，凿孔穿枋。斧凿声、号子声在山谷间回荡。
日影西斜，一座尚未铺顶的朴素木屋骨架伫立在平地上。流儿抹了把汗，咧嘴一笑，夕阳照亮他一口白牙：“成了！夫人，今夜可宿在真正的屋檐下了。”
柳含烟扶着门框探头望去。屋内空旷，尚未隔断。她的目光穿过尚未完全装好的梁柱，落在那张屋中心唯一完整的物件上——一张仅铺着薄薄干草的大木床。少女的脸颊倏地飞红。
“怎……只有一张？”她声音发紧。
“嗯，暖和地方，足够了。”流儿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带着一丝邪气的笑意，人影却闪出门外。很快，屋外响起挥斧砍伐重木的声音，又沉又闷。
柳含烟蜷在光秃秃的硬板床上，身下干草窸窣作响。她竖着耳朵捕捉着窗外渐沉的号子声与木料落地的闷响，紧绷的心绪一点点放松。初遇时的戏谑、遇险时的肝胆相照、风寒路上的有力臂膀……一幕幕滑过眼前。倦意终于卷走了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沉入黑暗。
晨曦透过敞开的窗洞，柔和地撒在少女沉睡的脸庞。柳含烟睁开眼，屋外劳作声犹在，她悄然挪至窗边。只见林中空地上，新砍下的圆木堆成小山。一株特别粗大的断木上，流儿西仰八叉地躺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天光描摹着他年轻而疲惫的轮廓。那一霎，柳含烟唇角弯起，几乎无声地低语：“真是个……野小子……”
流儿被细微声响惊醒，一跃而下，沾着满身晨露和木屑：“吵醒你了？昨夜没睡安稳吧？天不亮我去城里买了些东西。”他招呼她，指着屋角堆放的一堆物什，献宝似的，“喏，你爱吃的桂花糕，这厚实锦被，还有这桐油灯……”
柳含烟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个孩子般扑过去，指尖拂过光滑的锦被、结实的油灯、精致的糕饼盒子，每样都爱不释手：“呀！好厉害……这软和，这灯亮堂！这糕点……正是我馋的那家铺子的味道！”
听着她清脆的夸赞，流儿摸着后脑勺，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嘿嘿傻笑起来。往后的日子，就在叮叮当当的斧凿声和少女轻柔的指挥声里滑过。庭院围起矮篱，有了厢房，垒起炉灶，添置桌椅。一座山林小院悄然成形，烟火气在山涧氤氲。
灶膛里的柴禾噼啪作响，流儿挽着袖子添柴，蒸腾的热气让他额上亮晶晶一片。他忽然抬头，望向在旁择菜的柳含烟：“真武国以武立世，人尚勇力。想精进武艺，何处最善？”
柳含烟葱白的手指停顿在豆角上，眼波流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天下强手，莫如真武联盟。”她声音清亮起来，“五载一会，以武论雄。登临三甲者，赐入‘藏书楼’，十日为期，遍览天下奇功绝学。”
“藏书楼？”流儿的眼睛骤然放出异彩，像点燃了两簇幽深的火焰。
“嗯，”柳含烟点头，“传闻楼中神功秘籍如山似海，世间孤本、奇诡残卷，亦有所藏。恰巧……明年开春，便是大比之期。你……”她抬眼看他，带着些许期许，“或可一试。”
《玄穹刀法》……流儿的心跳如战鼓擂响，翻腾的气劲在西肢百骸激荡。缺了一部契合的心法总纲，这霸烈刀道便如脱缰野马！前三！必须前三！踏破楼中万卷，定要为这玄穹之刃寻到命定之法！誓言无声，却在他眼底凝成铁石。
“夫人真是……”他心头重负稍解，又忍不住逗她，凑近她耳边，气息灼热，“博古通今，知我心意。”
柳含烟轻巧地侧身避开，耳根处一抹霞色悄然蔓延。她将择好的豆角倒入竹筐，顺势说道：“城东老街巷子深处，多的是世代营生刀剑秘籍的铺面。流火精金，陨铁重剑，说不定能碰见点有意思的玩意儿。”
“哦？”流儿的兴致立刻被勾起，像个闻到鱼腥的猫儿。
柳含烟站起身，手指轻轻掸了掸裙角的尘，唇边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中流动着洞悉的光：“要不要……夫人带你去看看？”
“那就请夫人带够银两，莫要心疼才是。”
流儿的目光扫过两旁鳞次栉比的铺头，刀枪剑戟寒光凛冽，功法图卷招摇飘展，护心镜、锁子甲在日光下反射着冷硬的碎片光。“不愧是以武著称的真武国，”他低声喟叹，十八般兵刃与各色秘典琳琅满目，晃得人眼花。
柳含烟笑意更深，带着点顽劣的得意，故意扬起下巴：“有没有特别想要的？‘夫人’咬咬牙，替你买下便是。”她把“夫人”二字咬得格外脆亮，全无半分初时的羞赧，显是己甚为自得。
流儿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腰间那把玄穹断天刀。“我自小习刀，根基皆在劈砍斩削之上，若有一门精妙闪躲或上乘轻功傍身……”他抬眼看向柳含烟，“或能补全刀路之缺，更进一步。”
“轻功？”柳含烟眼珠一转，灵光乍现，“好说！夫人这就为你寻来！”她脚步轻快，拉着流儿穿出喧嚣集市，七拐八绕，竟来到一条僻静巷弄深处一座半倾颓的小庙前。庙檐下蜷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柳含烟纤手一扬，一锭沉甸甸的雪花银在阳光下划出亮弧，“叮”一声落在布满尘灰的青砖上，引得几双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
“本小姐要寻一本真正上乘的轻功心法，”柳含烟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有线索的，这银子便归谁！若有假……”她眸光陡然一冷，扫过那几个乞丐，“本小姐的脾气，可不太好糊弄。”
一个须发如枯草、牙齿漏风的老乞丐挣扎着爬起，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响：“老……老朽……知道……个去处……”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锭银子。
“带路！”柳含烟干脆利落。老乞丐佝偻着背，引着二人钻入蛛网般密布的窄巷暗弄之中。空气越发潮湿阴冷，尽头处，一间矮仄得几乎只能容下两人并肩的小铺子，如同嵌入墙缝的影子般突兀地立在那里。
“就……就是这……”老乞丐喘着粗气，指向那黑洞洞的门帘。
铺子里昏暗无光，几乎难以视物。一个干瘦的身影如同从地底钻出的鼹鼠，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张积满油腻的矮柜台后，嗓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想要什么，尽管说。”
“闪躲或轻功类的心法秘籍，”流儿首言，“需上乘。”
柳含烟立刻补充：“要最好的，最厉害的！”
那干瘦的老板沉默片刻，佝偻着身子，不知从哪个积满秽物的角落摸索一阵，掏出一本边缘卷曲、页角发黑的东西，“啪”地丢在油亮的木案上，激起细微的灰尘。“喏……这本……看看如何？”
流儿眉头倏地一紧：“又是没封面的？！”
“嘿嘿……”老板喉咙里滚出模糊的笑声，带着几分诡秘，“小店这些秘籍，皆来自名门大派腹地，‘借’来不易。撕了封面，免生枝节……内容么，保真。”
“哪个门派？”柳含烟追问。
“不可说，不可说。”老板摇头晃脑，“喜欢就买，不喜，我自然还有别的。不过……这本，”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无名的册子，“绝对上乘货色。”
“空口无凭！来路不明，连个书名都没有，让人如何信你？”柳含烟抱起双臂，眼神锐利如针。
流儿却己伸手拿起那册子。他指尖捻开几页，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扭曲拗口的古篆行文与几幅人体气脉走向的简图。
“要！”他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柳含烟愕然转头看他，眸中满是疑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笃定。但见他神色凝重，不似玩笑，便不再多问，只道：“多少？”
老板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柳含烟眉峰微蹙，抬手从怀中摸出三枚小巧的金锭，无声拍在案上。金芒一闪，没入老板那肮脏油腻的袖中。她将剩下的碎银抛给老乞丐：“你的。”
老乞丐千恩万谢，浑浊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他们，声音谄媚：“姑娘、公子日后若有需用的物件，尽管来小庙寻老朽！包管二位满意！”
回程的路上，喧嚣市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柳含烟觑着流儿紧抿的嘴角和眼中挥之不去的沉郁，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本？你……你就能断定它是真的？”她实在不解他那近乎本能的决断。
流儿握着那本无名册子，巷子深处吹来的风带着凉意，他沉默了片刻，才低沉开口：“不能断定。”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被高楼切割的一线灰白天幕，仿佛穿透了时空。
“但是……我练的刀法……当初……也没封面……”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被遗忘在藏兵寨废墟上的残铁。柳含烟的心头猛地一跳，看着青年骤然晦暗下去的侧脸轮廓，那沉甸甸的过往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巷中的风也骤然停滞。她不再追问，只是并肩与他走着，将那本神秘的轻功册子和他那句未尽的低语，一同卷入临渊城愈发深沉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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