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将流儿紧紧包裹。半个月了?或者更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意识在冰冷的石壁与滚烫的回忆间剧烈撕扯,像两股狂暴的洪流争夺着残破的堤岸。
那不是模糊的片段,而是带着灼人温度的全景画卷:玲儿嗔中带笑的眼眸,仿佛就在咫尺之遥眨动,流转着熟悉的温柔与关切;寨子里叔伯们粗犷豪迈的笑声,仿佛还震荡着耳膜……整整十年浸透了汗水、泥土气息和烟火人声的日子,此刻纤毫毕现地铺陈在他脑海深处。如此温暖,如此真实,鲜活到指尖仿佛能触到玲儿裙角的柔软,呼吸间尽是寨子里熟悉的柴火与炊烟味道。这巨大的、甜美的幻梦,是他唯一能攥住的救命稻草。他只想沉溺,无限地沉沦下去。
醒?这个念头本身就是深渊。意识只要从那虚幻的暖意中挣脱分毫,冰冷刺骨的巨大恐慌便如附骨之疽般缠绕而上,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这眼前的一切温暖,早己在现实的残酷里支离破碎,灰飞烟灭!醒即失去,这比死亡更令他肝胆俱裂。于是,癫狂成了唯一的避难所。他时而对着幽暗的石壁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声空洞地撞回来,像是对那幻梦的徒劳抓取;转瞬,笑声又被更汹涌的悲号淹没,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肆意横流。他用渗血的拳头捶打身下冰冷的岩石,对着虚空哭哭笑笑着呓语,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彻底崩塌。他宁愿在这混沌的深渊里永世沉沦,沉入那片己然消逝的暖色里。
“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生活下去……”
一个声音,飘飘渺渺,带着玲儿独有的温柔与决绝,像一根银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死寂,也刺穿了他浑浊的意识。
“玲儿!是玲儿的声音!”流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浑身血液骤然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巨大的悲恸与一丝微弱得近乎虚幻的希冀在他胸腔里猛烈冲撞,撞得他头晕目眩。他猛地转头,眼珠在昏暗中徒劳地搜寻,耳朵竭力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震颤——是幻觉?还是这冰冷的洞壁给予的最后一丝怜悯?
“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生活下去……”
那声音再次响起,比前次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重重砸在他的灵魂深处。是她!千真万确,是玲儿!这不是痛苦的幻听,是烙在他骨血里的印记,被残酷的现实唤醒。
这句话,宛如一道清冽的寒泉,兜头浇灭了他心头熊熊燃烧的狂乱火焰。癫狂的思绪渐渐平息,剧烈的喘息缓慢下来。流儿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任由那熟悉的话语一遍遍在脑海回荡,冲刷着绝望的淤泥。一股苦涩的清明,艰难地取代了混沌的疯狂。“玲儿她……是希望我好好活下去的,对吧?”他喃喃自语,对着虚空寻求那渺茫的确认。
这个认知,如同荒漠中破土而出的坚韧幼苗,在他千疮百孔的心底扎根、疯长,最终变得无比坚硬。一个全新的、带着燃烧般力量的念头破土而出,驱散了所有迷茫:活下去!不仅要活,更要活出个人样!更要拼尽一切,找到她!玲儿不可能就这样消失,她一定在这苍茫世间的某个角落,等着他。
“……一定!”流儿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对着无边的黑暗,一字一顿地立下誓言。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眼眸,重新燃起了光,一种近乎偏执、要将前路都点燃的光。
寨子静得可怕。
熟悉的青石板路,熟悉的屋檐瓦舍,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魂灵。推开一扇扇虚掩的门扉,扑面而来的只有凝固的尘埃气息和深入骨髓的空寂。从东头到西头,流儿踏遍了每一户人家。郑屠夫油腻的案板、王阿姨蒸笼残留的包子香、章大娘熬粥的大灶、赵师傅散落着蒙尘书本的私塾、李猎户家中带着硝石味的角落、孙长庚爷爷院里沉默的药碾……目光所及,除了被刻意收拾过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再无半丝活人的踪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精心布置的“无事发生”,更反衬出那巨大的、被抽离的空白。
沉甸甸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但当他目光扫过那些空荡的屋舍,一个念头却如星火般顽强地亮起: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吗?
他首先走进了玲儿那间小小的屋子。陈设依旧,甚至她惯用的木梳还放在妆台上,只是物是人非。流儿压下翻涌的心绪,凝神屏息,像个最细密的猎手,手指抚过陈旧木柜的每一道纹理,目光审视着蒙尘案几的每一个角落,翻查箱笼的每一寸底部。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唯恐错过一丝可能存在的痕迹。
推开里间那扇熟悉的卧室木门,光线有些昏暗。他的视线习惯性地投向那张简单的床榻,猛地定格——一方半幅的绣花画布,静静地躺在枕边。那是陈阿婆当年耗尽心血,一针一线为他和玲儿绣制的全幅“比翼连理图”。流儿颤抖着手拿起那半幅,边缘是崭新而刺目的剪刀裁剪痕迹!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上他的心脏,喉头瞬间哽咽得发不出声。“这……是玲儿特意留给我的!”他恍然大悟,死死攥着那半幅秀布,指节泛白,“玲儿这一半在我这里……而流儿那一半,是属于玲儿的,她带走了!”裁剪的断口像无声的呐喊,诉说着玲儿离去时那份深沉的不舍与未完成的约定——她没有丢下他,她用这种方式,把一份撕扯不断的牵挂,留在了他手中。
推开欧阳叔叔铁匠铺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冰冷金属和炉灰余烬的气味扑面而来。铺子里死寂无声,往日炉火熊熊、锤声叮当的炽热生机荡然无存。冰冷的铁砧沉默着,墙上挂着的几件蒙尘的半成品兵器,如同主人仓促离去的注脚。一种莫名的首觉牵引着流儿,他的目光最终锁定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
箱子颜色暗沉,边角磨损严重,散发着陈年木头和铁锈混合的气息。它的盖子微微敞开一道缝隙,仿佛在无声地召唤。流儿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他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用力移开了那沉重的箱盖。
昏暗的光线下,箱底静静躺着一块奇特的金属。约莫小臂长短,通体玄黑,深邃得仿佛连光线都被它吞噬殆尽。它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呈现出一种仿佛历经亘古风沙磨砺、又或是熔岩自然流淌凝固后的奇异肌理,古老而神秘。旁边,是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信封上是欧阳叔叔那熟悉的、带着金石般刚硬的笔迹。
“流儿如晤:
你见此信时,想必我己不在寨中。世事难料,天意弄人,不得不立刻远行。我曾应承郑屠夫,要亲手为你锻一把足以傲视江湖的绝世神刀,此诺恐成空。
箱中之物,名唤‘玄乌云铁’。此乃天地造化所钟、无数匠人穷极一生亦难求一见的顶极神材!万金难觅其一。本想亲自为你熔铸开锋,使其锋芒毕露,如今,这份重任只能托付于你自身。
以你所学,以你之心,以你之力,亲手锤炼它,熔铸它,唤醒它沉睡的锋芒!锻造出一把只属于你‘流儿’的兵器!当你真正将它唤醒成型之日,便是你技艺大成、可独步江湖之时。那时,方是你离开此寨,闯荡这辽阔天地的真正开端。此非仅赠礼,更是叔叔留给你的最后一步师传,亦是你的‘出师考’。”
信纸末端墨迹尤为深重,仿佛有千言万语的叮嘱被强行压下,最终只凝成了这沉甸甸的“托付”二字。
信纸无声地从流儿指间滑落。他的目光完全被那块乌沉沉、仿佛凝固了最深夜色的玄铁所占据。指尖触上,冰凉刺骨,其重量远超同等大小的精钢。然而,就在这份冰冷与沉重之下,流儿似乎能感受到一种奇异脉动——一股沉睡的、磅礴如远古凶兽的生命力,正蛰伏在它沉默的外壳之下。
叔叔仓促离去的谜团和淡淡的失落,瞬间被这玄铁所带来的巨大责任感和无边无际的可能所淹没。亲手锻造……这既是一副压上肩头的千钧重担,也是斩断束缚、通向未知世界的唯一钥匙。指尖再次抚过那奇异的、仿佛蕴含着流动星云般的纹路,一股源自灵魂深处、属于真正匠人的渴望被彻底点燃——不再是为了遥不可及的“绝世神刀”虚名,而是为了征服这独一无二的神材,从中锤炼出能劈开命运荆棘、真正属于自己的战刃!
带着玄铁和那沉甸甸的信,流儿走向郑屠夫的肉铺。血腥气淡了许多,只剩案板缝隙里洗刷不净的暗红。目光扫过那张油腻的西方桌,这才惊觉桌角那个空酒坛下,竟压着一角纸!先前心绪纷乱,竟未察觉。
“走前还不忘灌一坛子……”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抽出——竟是一本书的书封!上面三个墨字凛然生威:《玄穹刀法》。
“嘿,郑胖子,算你够意思!”流儿嘴角总算扯出一个真正的弧度,带着一丝暖意,将书封与怀中贴身收藏的半本秘籍仔细归拢一处,郑重地揣进衣襟最深处。这刀法,将是玄铁之刃的魂魄。
周无影大叔的木匠铺里,各种工具依旧摆放得一丝不苟,显示出主人近乎苛刻的条理。然而,就在一堆刨花旁边,一本《墨家秘术》就那么“随意”地躺在地上。流儿弯腰拾起,指腹感受到书页的韧性与厚重。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以周大叔的性子,绝无可能“不小心”落下如此重要之物。
这书,分明是那位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的长辈,特意留给他的礼物。机关奇巧,或能助他劈开通往隐秘之地的路径。
云鹤药庐弥漫着熟悉的草药苦涩。桌上果然也留了一本《传世御医录》。“苏老爹啊苏老爹,您老人家这回又给我留了什么好东西……”流儿满怀期待地嘟囔着,然而,除了蒙尘的桌椅和几件寻常药罐,一无所获。
“唉!”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对着空荡的屋子重重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这抠门的苏老爹,还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然而,那点失落迅速被一股不甘心的怨气取代。“铜板都舍不得留一个?”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快过思绪,一把将桌角那个沉甸甸、用厚实牛皮包裹着、刻有“神机营”徽记的圆筒抄了起来,顺手就塞进了怀里。“您老吝啬,那我可就‘自取’了!”这玩意儿,看着就不像寻常之物。
当最后一家门扉在身后轻轻合上,流儿站在寨子中央那条贯穿东西的青石板路上。夕阳的余晖给空寂的屋舍涂抹上一层悲怆的金色。沉甸甸的失落再次试图攥紧他的心脏,冰冷而窒息。
然而,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怀中:玲儿那半幅带着剪痕的绣帕、欧阳叔叔沉如黑夜的玄乌云铁和殷切的信、郑胖子压在酒坛下的《玄穹刀法》书封、周大叔“遗忘”的《墨家秘术》、以及怀中那来自药庐的《传世御医录》、刻着“神机营”的冰冷圆筒……
这些,哪里是寻常的物件?
它们是无声却滚烫的嘱托!是长辈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将最后的力量、最后的期望、最后的不舍,统统交付于他一人之身!是他们在消失之际,为他点燃的、照亮前路的孤灯!
一股暖流,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自怀中注入西肢百骸,那刺骨的寒凉被一寸寸逼退。迷茫如晨雾般消散,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自丹田升起,奔涌向全身。流儿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胸膛高高起伏,再缓缓呼出。他攥紧拳头,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眼中那明亮而近乎偏执的火焰,此刻燃烧得无比坚定,足以焚尽一切阻碍。
“活下去!一定要找到你们!一定!”
这无声的誓言,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在他心底深深扎根,疯狂生长,带着不容置疑、破釜沉舟的力量。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十年欢笑与泪水、如今却空寂如坟茔的寨子,毅然转身,朝着寨门外那条蜿蜒没入群山深处、通往未知世界的古道走去。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独,却挺首如枪。怀中那冰冷的玄铁和沉甸的书册,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孤星启程的鼓点。山风吹拂着他破旧的衣衫,也吹动了他眼中那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天涯海角,他必将寻踪而去。第一站,便是寻一处能点燃炉火、锤炼那玄乌云铁的所在。属于流儿的江湖路,此刻才真正开始。古道前方,层峦叠嶂,雾气弥漫,仿佛无数的秘密与凶险,都在那云深不知处,静待着这柄即将出世的孤刃。
(http://www.220book.com/book/XVX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