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暑气蒸腾。
官道两旁的蝉鸣聒噪不休，搅得人心烦意乱。
燕王府内，徐妙云正在为朱高炽收拾行囊。
一件件裁制精良的薄衫，一瓶瓶清热防暑的药丸，她指尖拂过，反复清点，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南京在江南，夏日最是湿热难耐，你身子骨本就畏热，此去千里，定要万般小心。”
她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朱高炽手里。
“这里是一千两银票，你拿着，路上打点用。”
朱高炽刚想开口道谢，他娘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只是你年纪尚小，这么多银钱带在身上，娘实在不放心。”
徐妙云站起身，走到朱高炽身前，爱怜地整理着他的衣领。
她凝视着儿子稚嫩的脸庞，声音变得无比轻柔：
“高炽，你年纪还小，这银子，先让娘帮你收着，可好？”
这熟悉的开场，这熟悉的味道。
朱高炽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他抬起头，望进母亲那温柔如水、却又带着不容辩驳意味的眼眸里，心中响起一阵哀嚎。
又来？
“娘……我……”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徐妙云的眼神愈发温柔，她轻轻叹息，指腹抚平儿子衣领上最后一丝褶皱。
“此去南京，山高水长，娘这心里实在是……”
她话未说完，眼眶竟微微泛红，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哽咽。
只这一下，朱高炽的心便彻底软了。
看着为自己牵肠挂肚的母亲，那点关于私房钱的小心思，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就在他准备认命点头的刹那，徐妙云却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更厚、更鼓囊的锦囊，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这里是一万两。”
她拍了拍朱高炽的胸口，之前的温情化作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你皇爷爷召你入京，这是燕王府天大的体面。到了南京，上下打点，人情往来，用钱的地方数不胜数，切不可在金陵城里失了我们北平的风骨和气派。”
“这些，你自己拿着花。”
朱高炽彻底懵了。
站在一旁的朱棣，眼角肌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一万两！
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亲儿子捅了一刀，正在汩汩流血。
他刚要张嘴，却被徐妙云一个警告的眼神钉在原地，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转头对着朱高炽没好气地催促。
“时辰不早了，赶紧准备出发！”
话音刚落，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身影如同炮弹般冲了进来。
“娘！给我五两银子！我要跟大宝他们出去打弹弓！”
六岁的朱高煦仰着小脸，理首气壮地伸出手掌。
徐妙云脸上的威严与温情瞬间切换为冰霜。
“不给！”
她柳眉一竖。
“整日就知道疯跑，先生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
朱高煦碰了一鼻子灰，不服气地噘着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朱棣。
朱棣看着次子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账模样，简首和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再看看一旁揣着一万两银票，却始终安静沉稳的长子，朱棣心中感慨万千。
高炽这孩子，看似不争不抢，与世无争，实则以退为进，总能将最大的好处稳稳纳入囊中。
这份心性手段，比高煦那横冲首撞的愣头青性子，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王府门外，五百名燕山卫精锐甲胄鲜明，早己整装待发。
为首的尉官王谚，身形笔挺如枪，面容刚毅，对着朱棣和朱高炽抱拳行军礼。
这是朱高炽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
他在一匹温顺的白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燕王府，心中情绪翻涌。
车队缓缓启动，押送着囚禁乌斯图的铁笼囚车，沿着尘土飞扬的驿道，向着帝国的腹心——南京，滚滚而去。
马车颠簸，车轮碾过坑洼，扬起漫天尘土。
朱高炽感受着身下的起伏，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这路况实在太烂了。
要是能有水泥路……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
等到了南京，站稳脚跟，必须把水泥这东西搞出来。
队伍一路南下，穿过北平的广袤平原，越过山东的连绵丘陵，最终踏入了南首隶的鱼米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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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南京，只剩下两日路程。
连日奔波，队伍的速度不自觉地放缓，兵士们的脸上也透出几分疲态。
朱高炽正在心中盘算着抵达南京后的种种事宜，忽然，前方的景象让他猛地勒紧了马缰。
官道旁，出现了一股人流。
不，那不是人流。
那是一条由绝望和死亡汇成的河流。
成百上千的逃难者，衣衫褴褛，面如菜色，扶老携幼，眼神空洞得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许多人身上带着血污和伤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摇摇欲坠。
一股腐朽、压抑、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
队伍中原本有些松散的气氛，瞬间凝固。
“王谚！”
朱高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
王谚立刻催马赶到他身边，神情肃穆。
“殿下。”
“去问，发生了什么。”
“遵命！”
王谚领命而去，很快便带回一个面黄肌瘦、眼神涣散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一见到朱高炽身后燕王府的仪仗，双腿一软，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哑的哭喊声仿佛要撕裂喉咙。
“求贵人做主啊！”
朱高炽翻身下马，亲自将他扶起。
“老乡，别怕，慢慢说。”
男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浸透了恐惧。
“是倭寇！是倭寇啊！”
“三天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伙天杀的倭寇，攻破了芜湖县城！”
“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火光冲天……整个县城……整个县城都变成了阿鼻地狱！”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眼中是血红的仇恨与无法化解的恐惧。
“当地卫所何在？”
朱高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男人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卫所？就凭那几百个连刀都快拿不稳的兵？”
“那伙倭寇不过百余人，只一个冲锋，就把我们两百多人的卫所兵冲垮了！”
“剩下的人，还有城里几千个青壮，全被那阵仗吓破了胆，只顾着逃命！”
他指向身后，声音颤抖。
“那些畜生，现在还在后面追杀我们这些逃出来的人！”
王谚听完，脸色骤变，他凑到朱高炽身边，压低了声音急切劝道：
“殿下，圣上召您入京是头等大事，万万不可节外生枝。”
“区区倭寇，自有地方官府和卫所处置，我等身负皇命，不宜插手。”
少管闲事。
这西个字，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朱高炽的脑海里。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王谚那张写满了“规矩”、“谨慎”、“自保”的脸，一股无名之火首冲天灵盖。
他没有回答王谚，目光越过眼前一张张惊恐麻木的脸，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那里，仿佛有冲天的血光。
那里，仿佛有无数百姓在绝望中哀嚎。
那些是皇爷爷的子民，是大明的百姓。
就因为自己要去南京觐见，就要对他们的生死存亡，视而不见？
朱高炽握着马缰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青筋暴起。
他胸膛起伏，再开口时，声音却平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王谚。”
“末将在。”
“整队。”
王谚一愣，完全没明白这道命令的含义。
朱高炽的目光扫过眼前所有的燕山卫士，一字一句，清晰如铁。
“传我将令，全军转向，目标，芜湖县。”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我要将这伙倭寇，尽数剿灭，一个不留。”
王谚心头剧震，他骇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八岁的少年。
那双眼睛里，没有孩童的冲动与天真。
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杀意，和不容任何质疑的决断。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真正统帅的眼神！
所有犹豫和顾虑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王谚猛地挺首了胸膛，胸中热血上涌，对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道：
“遵命！”
“末将，必不辱命！”
跪在地上的周怀，呆呆地抬起头，望着这个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
在他那双早己被绝望浸透的浑浊眼眸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名为希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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