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那股源自帝王之怒的酷烈寒气，仿佛凝结成了冰霜，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神情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
蒋瓛己经领旨离去。
锦衣卫这柄悬在帝国头顶的利刃，即将再度出鞘饮血。
但朱元璋的心，并未因此安宁。
巫里开只是一个浮在水面上的脓疮。
真正致命的，是水下那早己腐烂生蛆的血肉。
莆田府，乃至整个福建官场，与巫家盘根错节。
他可以肯定，地方卫所的将官，市舶司的官吏，甚至更高层级的布政使、按察使，都牵扯其中。
派朝中大臣去查？
无异于让一群饿狼去审判另一群饿狼，最终只会是官官相护，沆瀣一气。
地方势力如同老树盘根，外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除非……
这股外来的力量，强大到足以碾碎一切勾结与反抗。
朱元璋的指节，叩击着御案，那沉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是为某些人敲响的丧钟。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稚嫩，却总是过分沉静的脸。
朱高炽。
咱的大孙子。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无人能懂的弧度，冰冷而诡谲。
“徐琳。”
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候在殿外的太监总管徐琳，立刻小步躬身入内，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奴婢在。”
“去燕王府，把咱那大孙子请来。”
徐琳的眼皮几不可查地跳了一下，却不敢有丝毫探究，恭敬地应道。
“奴婢遵旨。”
……
燕王在京师的临时府邸，暖意融融。
朱高炽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吃得满头大汗。
粉丝滑溜，鸭血鲜嫩，浓汤滚烫。
几片金黄的锅巴浸在其中，吸饱了汤汁，咬一口，鲜香瞬间在嘴里炸开。
他刚听说了东宫的消息。
皇太孙朱允炆，因顶撞太子朱标，被他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正关着禁足。
朱高炽嗦了一口粉丝，心情格外舒畅。
让那个“温良恭俭让”的典范也尝尝竹笋炒肉的滋味，妙啊。
这南京城，真是个好地方。
等回了北平，就让王景那小子组织船队，去欧罗巴把土豆、玉米、辣椒都给弄回来。
到那时，这天下美食才算圆满。
他正美滋滋地盘算着，那股食物带来的暖意，却忽然从胃里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股凉气。
自己是不是把“造反”这件事，想得太轻松了？
皇爷爷朱元璋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那是一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皇帝，他的威严与恐怖，早己成了这个帝国最深刻的烙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下人恭敬的通报。
“世子殿下，宫里的徐公公来了。”
朱高炽放下了汤碗。
徐琳亲至。
是皇爷爷的旨意。
他擦了擦嘴，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冠，快步迎了出去。
再次踏入御书房，朱高炽立刻察觉到了不同。
这里的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重的墨香，压得人胸口发闷。
朱元璋坐在御案后，低头看着一份奏报，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朱高炽不敢出声，安静地跪下。
“孙儿朱高炽，拜见皇爷爷。”
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许久，朱元璋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落在朱高炽身上，那双浑浊却又洞穿一切的眼，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起来吧。”
“谢皇爷爷。”
朱高炽站起身，依旧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脚尖前三寸的地面上。
“在京里住得可还习惯？”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像是寻常祖父在问候孙子。
“回皇爷爷，孙儿习惯。南京城的风物，让孙儿大开眼界。”
朱高炽恭敬地回答。
“哦？都吃了些什么？”
“孙儿吃了鸭血粉丝汤，吃了桂花糖藕，还吃了……”
朱高炽报出一连串南京小吃的名字，脸上是少年人独有的，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与向往。
朱元璋静静听着，紧绷的面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
“你这娃儿，不像你爹，像咱，是个会吃的。”
他话音一顿，语气毫无征兆地变了。
“既然这么喜欢南京，不如就留在宫里，陪陪皇爷爷吧。”
朱高炽腹中那碗滚烫的鸭血粉丝汤，瞬间凉透了。
留在宫里？
这是要将他当成质子。
他的后背肌肉瞬间绷紧，一层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沁出。
不行！
绝对不行！
一旦被困在紫禁城，他所有的计划都将化为泡影，最终只会变成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生死全在他人一念。
但他不能拒绝。
拒绝一个帝王的“恩赏”，就是自寻死路。
一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成型。
他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层水汽，迅速变红。
一滴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将落未落，映着烛火，显得委屈又可怜。
他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
“皇爷爷……”
“孙儿……孙儿想父王和母妃了。”
朱元璋看着他，面无表情。
朱高炽吸了吸鼻子，用一种充满孩子气的向往，继续说道。
“南京城这么好，有这么多好吃的，孙儿舍不得一个人享用。”
“孙儿想……想等父王母妃也来南京的时候，带着他们，把孙儿吃过的好东西，都让他们也尝一遍。”
“把孙儿看过的秦淮河景，也让他们都看一看。”
“这么大的福气，孙儿想跟爹娘一起分。”
他说得情真意切，一个思念父母、渴望与家人分享美好的孝顺孩子形象，活灵活现。
以“孝”为盾，天下无敌。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朱元璋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深深地盯着朱高炽。
良久，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轻笑，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
“你倒是个孝顺孩子。”
他不再提留下的事，而是将面前的一份奏报，推到了桌案边缘。
“你，看看这个。”
朱高炽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走上前，拿起那份奏报。
只看了几眼，他的呼吸就停滞了。
奏报上，是刑部尚书王惠迪的供状。
那一个个用血泪写成的字，记录着海商巫里开如何勾结倭寇，贩卖军械，出卖布防图，劫掠沿海百姓。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朱高炽拿着奏报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发颤。
他知道事情严重，却没想到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这不是走私。
这是通敌，是叛国！
“大明的商人，拿着大明的钱，买大明的兵器，卖给倭寇，再让倭寇来杀大明的子民。”
朱元璋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却比西伯利亚的寒风更刺骨。
“咱恨不得将此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朱高炽将奏报轻轻放回原处，垂手侍立，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知道，皇爷爷让他看这个，绝不是为了让他听个故事。
果然，朱元璋的目光再次锁定了他。
“咱己命锦衣卫去查办此案。”
“但福建官场，烂透了。咱信不过他们。”
“咱要你，去替咱办一件事。”
朱高炽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抬起头，对上了朱元璋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
“咱要你，动用北平府的兵马。”
朱元璋盯着他，一字一句，吐出的每个字都重如泰山。
“去福建，给咱把这个巫家，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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