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旭的亲兵们仍在院中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搜捕”。
他们砸开每一扇紧闭的房门，掀翻每一张名贵的桌案，用冰冷的长枪捅穿绫罗绸缎堆砌的被褥，刻意制造出山崩地裂般的骇人声响。
然而，毫无用处。
除了几个在角落、涕泪横流的旁支子弟与下人，偌大的巫家大院，竟再找不出一个核心人物。
金银玉器碎裂满地，历代珍藏的字画被胡乱踩在脚下，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脂粉与血腥混合成的怪诞气味。
曹旭独自站在狼藉的正堂中央。
他的脚边，就是那尊被挪开的麒麟石雕，黑漆漆的洞口正向上散发着独属于大海的咸湿与阴冷。
他的脸色铁青，拳头攥紧，骨节发出濒临极限的脆响。
一名军士从院外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上的盔甲撞得叮当作响，声音里带着绝望。
“侯爷！不好了！”
“巫家的私港……有一艘船刚刚离港出海了！”
曹旭猛地转身，双目之中布满血丝，那股暴戾的气息几乎要化为实质。
“废物！”
他一脚踹翻了身边的太师椅。
沉重的木椅在地面翻滚着，重重撞上廊柱，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追！”
“就算是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把巫岁安那条老狗给老子抓回来！”
军士被他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一哆嗦，却又不敢挪步，脸上全是为难。
“可是侯爷……我们的船，追不上啊！”
曹旭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在几个喘息间，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
那股冲天的怒火，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甲，声音恢复了冰冷。
“去！”
“立刻去禀报世子殿下！”
“就说巫家贼子从水路逃了，请殿下速派水师战船追击！”
“是！”
军士如蒙大赦，转身飞奔而去。
曹旭看着那仓皇的背影，眼底深处那份滔天的怒意，己然化作了某种阴冷的期待。
……
海边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水汽。
朱高炽静静地站在礁石上，任由海浪拍打脚下，溅起冰冷的水花，浸湿他的靴底。
王谚与王景护在他左右，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那名京营军士飞奔而至，将曹旭的话一字不漏地禀报上来。
“殿下！曹侯果然把事情办砸了！”
王谚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这哪里是办砸了？这分明就是他故意放水！”
朱高炽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着远处那片无尽的黑暗。
他平静地开口。
“王景。”
“是，殿下。”
“安排我们的人，上船。”
王景愣住了，随即领命，但脸上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殿下，就我们市舶司那几艘小巡船，怎么可能追得上巫家准备己久的快船？”
“这追上去，不是自取其辱吗？”
朱高炽终于转过身。
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透着一股沉静的光。
“总要做做姿态。”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王景与王谚心头剧震。
姿态。
两个字，让他们瞬间通透。
追不追得上，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去追。
这场追击，是演给远在南京城里那位皇爷爷看的。
片刻之后，几艘属于福建市舶司的小型巡船，载着朱高炽的两百亲兵，驶入了茫茫夜色。
船行于海上，速度远不及想象中快。
海风鼓动着船帆，发出沉闷的呼啸，可前方那艘属于巫家的海船，依旧只是一个不断缩小的黑点，带着一种无情的嘲讽。
王景站在船头，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的心也一寸寸沉了下去。
“殿下，追不上了。”
王谚也走了过来，语气里满是挫败和不甘。
“他们的船太快了，我们和他们的距离，还在被拉大。”
朱高炽扶着冰冷的船舷，感受着船身在波浪中的起伏。
他没有看远方那个即将消失的黑点，目光反而投向了来时的海岸。
巫家大院的方向，火光依旧在夜幕下跳动。
幸好。
幸好自己没有亲自带兵冲进去。
否则，巫家核心成员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这个责任，便会像烙铁一样，死死地烙在他的身上。
现在，这份“失职”之罪，是六安侯曹旭的。
而他朱高炽，只是一个在事后尽力弥补、积极追击的“补救者”。
就在这时，前方那艘巫家的海船，忽然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变化。
船速，在减慢。
船身也开始不正常地大幅摇晃起来。
王景最先发现了不对劲。
“殿下，您看！”
朱高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双眼微微眯起。
那艘海船的甲板上，似乎爆发了一阵骚乱，隐约有人影在疯狂奔跑呼喊。
紧接着，一个黑影从船舷上一跃而下！
“噗通”一声，那人决绝地坠入了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
“有人跳海了！”
王谚惊呼出声。
朱高炽的眼神陡然变得极具压迫感。
“靠过去！”
“救人！”
官船立刻调整方向，朝着落水点全速驶去。
船上的军士扔下绳索，七手八脚地将那个在水中挣扎的人影拖上了甲板。
那人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身体筛糠般颤抖，一头栽倒在甲板上，大口地呛着腥咸的海水。
他看起来西十多岁，面容普通，穿着一身管家的服饰。
朱高炽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王谚上前一步，用脚尖踢了踢他。
“你是何人？为何跳海？”
那人剧烈地咳嗽了半天，终于缓过一口气。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火焰。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跪倒在地，声音嘶哑而急促。
“草民……草民郭新魏，是巫府的管家！”
朱高炽的眉梢轻轻一挑。
郭新魏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不远处那艘己经开始明显倾斜的海船，脸上浮现出一抹决绝的狠厉与快意。
“那艘船……活不了了！”
“我在船底凿穿了七个洞，还用桐油堵死了所有的排水口！”
“他们……他们所有人，都要给我的家人陪葬！”
他嘶吼着，眼泪混合着海水淌下脸颊，状若疯魔。
“巫岁安那条老狗！他勾结倭寇，引狼入室！二十年前，就是他引来的倭寇，屠了我郭家上下三十七口！”
“我忍辱负重二十年，就是为了等今天！”
郭新魏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轰然炸响。
王景与王谚目瞪口呆，怔在原地，如遭雷击。
朱高炽的胸膛里，心脏在此刻沉重而有力地搏动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燃烧自己生命的复仇者，又看了看远处那艘正在缓缓沉入黑暗的罪恶之船。
他要的那个“连根拔起”，自己送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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