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湿棉絮裹在篱笆上时，我踩着露水往菜地走。鞋尖刚蹭到番茄垄边的野草，就听见“噗嗤”一声——那是熟透的果实被碾碎的闷响。我低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整排番茄植株歪倒在泥里，红透的果子滚得到处都是，被踩得稀烂的果肉混着泥土，像一滩摊开的血渍。
“天杀的……”陈老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声音发颤。黄瓜架那边更惨，三分之一的藤蔓被连根拔起，带刺的黄瓜滚了一地，有的被拦腰踩断，青白的汁水浸着土。最让我心尖发颤的是那畦生菜，原本密匝匝的绿毯被踩出几条深沟，嫩叶烂在泥里，还沾着模糊的解放鞋印。
露水顺着我的额发往下淌，分不清是水汽还是冷汗。我跪在番茄秧前，指尖碰到一颗被碾扁的果子，果肉里的籽粒还带着温热，像刚死去的心脏。陈老蹲在我身边，没说话，只是用袖口抹了把脸。篱笆上的旧铃铛不知何时被扯了下来，扔在豇豆地里，铜铃上沾着新鲜的泥手印。
“是故意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前几天只是掰断几枝，现在……”现在是要把整块地毁了。东边的向日葵被拦腰折断，花盘摔在地上，金黄的花瓣沾满泥污。我数了数，至少有二十株蔬菜遭了毒手，半熟的番茄和黄瓜散了一地，像一场无声的屠杀。
陈老捡起半截黄瓜藤，断口处还在渗出汁液：“昨儿后半夜刮过一阵风，我听见狗叫，想着是野猫，没在意……”他的拐杖戳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深痕，“这鞋印，看着像王二虎那帮人常穿的胶鞋。”
鞋印从栅栏缺口延伸进来，在菜地里杂错。我顺着脚印往外找，一首追到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树根旁扔着个喝空的二锅头酒瓶，瓶身上沾着和菜地里一样的湿泥。陈老跟过来，捡起酒瓶对着光看：“这牌子，村里只有王二麻子家杂货铺卖。”
日头升起来时，我揣着那只酒瓶往村东头走。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路过张婶家时，她正往门槛上泼脏水，见我阴着脸，探头喊了句：“妮子，听说你家菜地……”我没应声，只攥紧了手里的酒瓶，玻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王二虎的跟班“瘦猴”和“三愣子”正蹲在墙根下赌烟卷。瘦猴光着脚，脚趾缝里卡着黑泥，我一眼就看见他后脚跟沾着的土色——和菜地里的湿泥一个颜色。三愣子见我过来，慌忙把手里的烟卷往身后藏，却不小心碰倒了脚边的竹筐，里面滚出几根带刺的黄瓜，蒂部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你们……”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瘦猴跳起来，挡在竹筐前，三角眼斜睨着我：“看什么看？这是我们自家种的！”三愣子嘴笨，脸红脖子粗地嚷嚷：“就是！你家菜被偷了关我们屁事！”
我把酒瓶砸在他们脚边，玻璃碴子溅到瘦猴裤腿上：“这酒瓶，还有你们鞋上的泥——”我的目光扫过瘦猴的光脚，脚踝处有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黄瓜刺扎的，“昨儿后半夜，你们是不是进我家院子了？”
三愣子突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小妮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们哥俩昨儿在王寡妇家喝酒，喝到天亮！”瘦猴跟着帮腔，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就是！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就是血口喷人！”
巷口渐渐围了些看热闹的人。张婶抱着孩子挤在最前面，眼神闪烁。我指着瘦猴脚踝的红痕：“这是黄瓜刺划的！你敢说没进过菜地？”瘦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却梗着脖子喊：“我上山砍柴划的！你管得着吗？”
“对，你管得着吗？”三愣子突然往前一步，酒气喷在我脸上，“别给脸不要脸！再胡说八道，小心我们……”他的话没说完，陈老的拐杖突然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老人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截带鞋钉的鞋底——那是从菜地泥里扒出来的。
“这鞋底的花纹，跟你俩昨天穿的胶鞋一模一样。”陈老的声音不大，却让瘦猴和三愣子瞬间变了脸色。三愣子往后退了半步，瘦猴眼珠乱转，突然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酒瓶碎片，往自己胳膊上一划：“哎呀！杀人了！这疯丫头打人了！”
鲜血瞬间渗了出来。围观的人发出惊呼，张婶抱着孩子往后躲。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陈老急忙把我护在身后，拐杖首指瘦猴：“你耍无赖！”瘦猴却捂着胳膊往地上一坐，开始嚎啕大哭：“大家看看啊！种了点破菜就了不起了，打人啦！”
三愣子见状也跟着起哄，躺在地上打滚。阳光越来越毒，照在他们油光光的脸上，像两出滑稽的闹剧。我看着菜地里被踩烂的果实，又看看眼前这两个撒泼的无赖，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老的手在我肩上轻轻按了按，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
人群渐渐散去，大概是觉得没热闹可看。瘦猴捂着“伤口”站起来，冲我啐了口唾沫：“小贱人，等着瞧！”三愣子跟在他身后，偷偷捡起地上的黄瓜，揣进裤兜里。我看着他们摇摇晃晃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无力。证据就在眼前，他们却能如此颠倒黑白。
陈老捡起地上的鞋底碎片，叹了口气：“走吧，回家。”我跟着他往回走，脚步像灌了铅。路过井台时，听见李二家的婆娘在背后嘀咕：“活该，谁让她种那么好……”话没说完就被人捅了捅胳膊，声音低了下去。
回到小院，被破坏的菜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我蹲在番茄垄前，把还没完全踩烂的果子一个个捡起来，放进竹篮里。有些果子只是蹭破了皮，还能吃；有些却己经烂透了，只能扔掉。陈老默默地把倒伏的黄瓜藤扶起来，用草绳重新绑在竹竿上。
风穿过篱笆，吹起地上的菜叶。我看着竹篮里那些伤痕累累的果实，突然觉得眼睛发酸。从播种到浇水，从育苗到搭架，每一步都像是在养孩子，如今却被人这样糟蹋。陈老递给我一块干净的帕子：“别难过，菜根没坏，还能再长。人心要是坏了，才是真没救。”
他指了指墙角那株被折断的向日葵，断口处渗出透明的汁液：“你看它，头虽然断了，根还在土里扎着。只要根还在，就死不了。”我看着那株向日葵，断裂的花盘还朝着太阳的方向，突然明白，有些破坏是看得见的，有些恶意却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傍晚时分，我用草木灰水给受伤的菜苗浇根。水顺着泥土渗下去，仿佛在安抚那些受伤的根系。竹篮里的番茄和黄瓜上还沾着泥土，我没舍得洗，就那样看着它们。或许这场破坏无法避免，但至少我知道了敌人是谁，知道了这片土地上除了阳光雨露，还有阴影和荆棘。
陈老坐在门槛上卷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明天去供销社找老周吧，这种无赖，得让官家来治。”我点点头，心里却清楚，就算报了官，他们也未必会认账。就像菜地里的泥脚印，风一吹，雨一淋，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但有些痕迹，却永远留在了泥土里，留在了心里。
月亮升起来时，我又去了一趟菜地。被踩坏的番茄秧旁，竟然冒出了几株新芽，嫩绿色的，在月光下怯生生地舒展着。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拢住那点绿意。或许希望就是这样，哪怕被踩进泥里，只要根还在，就会倔强地往上长。而那些使坏的人，他们踩烂的只是果实，却踩不烂泥土里生生不息的力量。
(http://www.220book.com/book/25U2/)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