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柳屯像块被冻硬的盐砖,每一寸土地都透着彻骨的寒。斯家墙凌晨寅时起身,往灶膛添柴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窗纸上爬过一道诡异的橘红——不是黎明该有的鱼肚白,是火把的光,正顺着稻茬路往屯里蔓延,像一条烧红的铁锁链,要把整个柳屯捆进火海。
“爹,那光咋是红的?”斯光晴裹着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袄,从里屋探出头来,冻得通红的小手攥着那串稻壳项链。李婆婆临终前塞给她时说过,这串项链里藏着“暖身子的法子”,此刻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颗颗稻壳间的棉絮都透着细碎的暖意。
斯家墙没答话,抄起墙角那根鹰嘴岩带来的硬木扁担。扁担被磨得油光锃亮,末端还留着暗河逃生时撞出的凹痕,此刻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握着半截命运。院外传来胡铁匠的打铁声,“哐当、哐当”,节奏比往日急了三倍,铁砧与锤头碰撞的火星子穿透晨雾,在冻土上炸开点点金红——这是他们约定的“警讯”,只有在最危急时才会用。
他刚冲出巷口,就撞见张一刀从芦苇荡方向狂奔而来。灰布衫上结着冰碴,腰间的短枪把衣料顶出一道紧绷的弧线,像块随时会引爆的火硝。“官差来了!”张一刀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过来,睫毛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赵财主带了三十多号人,说咱们私藏军火,要封屯搜查!”他往斯家墙手里塞了个油纸包,三层粗麻纸里裹着三枚土炸弹,引信是用野菊梗做的,还带着淡淡的药香,“陈婆婆的地窖能藏多少人?”
斯家墙掂了掂炸弹的重量,纸包上的桐油味混着菊梗的苦涩,让他想起暗河逃生的那个雨夜。“够。”他转身往回跑时,听见李婆婆的拐杖声从巷尾传来——老太太正挨家挨户拍门,拐杖头在冻土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快起!带干粮往陈婆婆荒屋跑!官差抄家了!”
斯光烛己经把弟妹们叫醒了。斯光英正往阿云手里塞个蓝布包,里面是连夜绣好的肚兜,革命党的联络图就藏在盘肠纹的针脚里,拆开来能拼成从柳屯到鹰嘴岩的完整路线;阿云的羊角辫上别着根铜哨,是张一刀临走前给的,哨音能穿透三里地的芦苇荡,像暗河出口的山鹛叫。
“光烛,带弟弟妹妹走侧门。”斯家墙把扁担塞进儿子手里,掌心的老茧蹭过少年冻得开裂的手背,“记着暗河的规矩,遇岔路走左,土墙上有我画的野菊记号。”他摸了摸斯光晴冻得发红的脸颊,把稻壳项链往她领口塞了塞,“别怕,爹随后就到。”
官差的马蹄声己经撞进屯口,铁蹄踏在冻土上“咚咚”作响,像擂着面破鼓,震得家家户户的窗纸都在颤。斯光烛拽着斯光华往前冲,斯光英背着斯光晴紧随其后,阿云攥着铜哨断后。巷子里的狗被惊得狂吠,混着官差的呵斥声、砸门声、瓷器碎裂声,柳屯瞬间被搅成一锅沸腾的泥水。
“往哪儿跑!”一个满脸横肉的官差突然从柴垛后扑出来,长刀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寒光。斯光烛猛地把弟弟妹妹往身后一推,举起扁担就劈——那扁担是用鹰嘴岩的铁桦木做的,被他爹用砂纸磨了三年,此刻带着风声砸过去,正打在官差的手腕上。长刀“哐当”掉在冻土上,砸出个浅坑,刀身映出斯光烛涨红的脸,像映着团跳动的火。
“快跑!”斯光烛拽着弟妹钻进侧门时,听见阿云突然吹响了铜哨。哨音尖锐得像冰锥子,惊得官差的马人立而起,前蹄在冻土上刨出三道深沟。等他拐过墙角回头望,只见阿云被两个官差按在地上,蓝布包死死压在身下,指节攥得发白,像要嵌进冻土缝里。
陈婆婆的荒屋在晨雾里缩成一团灰影,像只蜷着身子的老龟。斯家墙赶到时,胡铁匠己经撬开了地窖门,黑黢黢的洞口泛着潮湿的霉味,里面传来妇孺的啜泣声。“张大哥呢?”他问。胡铁匠往芦苇荡方向努了努嘴,铁砧上还摆着刚打好的箭头,沾着新鲜的铁屑,“引开官差去了,说让咱们往密道撤。”
地窖里挤得像罐腌菜。斯光英正给阿云揉后腰——那里青了一大块,是被官差踹的,阿云却笑着说“比暗河的礁石撞得轻多了”;柳二郎抱着发高烧的小石头,用体温焐着儿子的脚,他婆娘把最后半块玉米饼塞给斯光晴,自己咽了口唾沫;李婆婆的枣木拐杖斜靠在土墙上,杖头的莲花纹被掌心的汗浸得发亮,像朵不会凋谢的花。
洞外突然传来“砰砰”的砸门声,赵财主的尖嗓子穿透门板:“斯家墙!把张一刀交出来!不然我烧了这破屋!”火折子的光透过门缝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
“他们找不到地窖。”斯家墙往洞口盖了层稻草,又撒了把灶灰,伪装得跟周围的土地一模一样。他想起陈守山日记里的话:“最稳妥的藏身处,往往在眼皮底下。”这地窖就在灶台正下方,当年陈婆婆就是靠着这层烟火气,躲过了三波搜查。
官差的脚步声在屋里乱响,翻箱倒柜的动静混着赵财主的骂声:“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那批军火要是落到革命党手里,咱们都得掉脑袋!”突然,“哐当”一声巨响,是官差踹翻了陈婆婆的樟木箱,里面的野菊根撒了一地,药香混着尘土味飘进地窖,像陈婆婆在轻轻叹气。
斯光晴吓得往斯家墙怀里钻,稻壳项链硌在他手背上,颗颗分明。他突然捏了捏老太太的胳膊,李婆婆立刻心领神会,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混着喘息喊:“哎哟……我的肺要咳出来了……咳咳……快拿野菊根来……”
地窖外的官差果然停了手。“这老婆子快不行了。”一个年轻官差嘟囔着,“哪有藏人的样子?”赵财主显然不信,却被另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官差拉住了:“大人,真要是有风寒病,染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张一刀那小子往芦苇荡跑了,追晚了就没影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赵财主的骂声越来越淡:“留两个兄弟盯着!我就不信他们能藏一辈子!”
众人刚松了口气,地窖角落的土墙突然震动起来。不是官差的动静,是……有人在挖墙!爱德华18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胡铁匠的大手立刻按住斯家墙的肩膀,声音压得像块石头:“是密道!”他摸索着在墙上敲了敲,“咚、咚”两声闷响,是空的。斯光华突然指着墙根的裂缝:“有光!”
果然,一道细光从裂缝里透进来,随着“咔嚓”声,墙面上裂开一道暗门,露出个仅容匍匐的通道。通道那头站着个人,满身是泥,脸上沾着血,是张一刀!他身后还押着个官差,正是刚才按住阿云的那个,此刻被枪指着头,腿抖得像筛糠。
“快!”张一刀的声音发紧,“我把他们引到密道另一头了,趁现在快走!”他推搡着官差钻进地窖,“这狗东西知道军火藏在哪,留着有用。”
官差“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磕得冻土“咚咚”响:“好汉饶命!我就是个跑腿的……那军火根本不在屯里,是赵财主瞎编的!他就是想趁机霸占柳屯的地,好卖给窑厂老板!”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地窖里顿时炸了锅。柳二郎气得眼睛发红,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被斯家墙拽住了。“先撤出去再说。”他往通道口指了指,“密道里不能动火,光英,把油灯灭了。”
密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匍匐前进。头顶的泥土时不时掉下来,迷得人睁不开眼。斯光英爬在中间,前面是斯光烛,后面是阿云,三人的手紧紧拉着,像条扯不断的麻绳。她听见张一刀在最前面说话,声音闷在土里:“快到出口了,出去就是鹰嘴岩方向的密林……”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枪响!是密道入口的方向!张一刀的声音猛地拔高:“他们发现了!快!”
斯家墙把斯光晴塞进胡铁匠怀里:“带她走!”自己转身往回爬,手里还攥着那枚野菊梗引信的土炸弹。官差的喊叫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在通道里晃得人睁不开眼,子弹“嗖嗖”从头顶飞过,打在土墙上“噗噗”响,溅起的泥块糊了满脸。
“爹!”斯光烛的哭喊从前面传来。
“别回头!”斯家墙咬着牙点燃引信,看着火星“滋滋”往上爬,像条吐着信子的蛇。他往通道岔口滚了滚,猛地把炸弹往身后一扔——“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密道都在晃,浓烟和碎石瞬间堵住了来路,官差的惨叫被埋在土里,闷闷的像头受伤的野兽。
等他呛咳着爬起来,看见张一刀正扶着胡铁匠往外走,胡铁匠的胳膊在流血,是被弹片划伤的;斯光英抱着斯光晴,小丫头吓得闭着眼,稻壳项链却攥得紧紧的;阿云正给那个俘虏官差松绑,递给他半块玉米饼:“张大哥说,知错就改是好人。”
密道出口藏在老槐树下的野菊丛里,此刻菊枝被震得东倒西歪,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斯家墙往柳屯方向望了望,陈婆婆的荒屋那边冒起了黑烟,是官差放了火!他的拳头攥得咯咯响,指节捏出深深的白痕,指甲缝里渗出血珠,滴在冻土上,像朵瞬间冻结的红菊。
“留得青山在。”张一刀拍了拍他的肩膀,伤口的血渗到斯家墙的粗布衫上,温温热热的,“那屋子烧了,咱们再盖新的。只要人在,柳屯就在。”他往远处的山林指了指,朝阳正从树缝里钻出来,把冻土照得金灿灿的,“先去鹰嘴岩的老营,那里有咱们当年藏的粮食。”
斯光烛突然指着荒屋方向喊:“看!”浓烟里竟跑出个小小的身影,背着个布包,是小石头!他娘被官差抓住了,他却抱着陈守山的日记跑了出来,此刻正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布包里的日记露出个角,被火烤得发焦。
“小石头!”柳二郎喊着迎上去,父子俩抱在一起,泪水在脸上冻成了冰碴。小石头从怀里掏出半块烧黑的饼子,塞给柳二郎:“娘……娘让我给爹留的……她说等开春……就回来种稻子……”
斯家墙看着那半块饼子,突然想起陈婆婆地窖里的野菊根,想起李婆婆的拐杖,想起洞壁上的岩画。冻土下的枪声还在回响,可朝阳己经漫过了山岗,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株株扎在土里的野菊,就算被火烧过,根还在,开春就能发出新芽。
阿云把联络图从肚兜里掏出来,展开在朝阳下。针脚里的棉絮吸了晨露,变得沉甸甸的,像吸饱了希望。张一刀的指尖划过路线上的“鹰嘴岩”三个字,突然笑了:“绕了一圈,又要回家了。”
斯家墙望着柳屯方向的浓烟,那里曾有他们的灶台、谷堆、晒谷场,此刻却成了片火海。可他心里没那么疼了——真正的家从来不是屋顶和墙,是孩子们拉在一起的手,是李婆婆的咳嗽声,是陈守山日记里的字,是这冻土下藏着的、等着春天破土的希望。
斯光晴突然指着山岗喊:“有鸟!”一群山鹛正从头顶飞过,“啾——啾啾”的叫声三长两短,是平安的信号。她把稻壳项链举起来,阳光透过稻壳,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暗河的星星,也像柳屯的灯火,更像每个人眼里,那点被枪声惊不散的光。
胡铁匠用布条勒紧伤口,往火枪里填着火药:“走!去鹰嘴岩!”他的声音在冻土上荡开,惊起几只山雀,“等开春了,咱们再回来种稻子!种最好的那种,穗子能压弯腰!”
一行人顺着山岗往密林走,脚印在冻土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坑,很快就会被新雪填满。但斯家墙知道,这些脚印不会消失——它们会像种子,埋在这片土地里,等枪声停了,等硝烟散了,就会长出成片的野菊,开出满屯的稻花,把所有的苦难,都酿成日子的甜。
远处的冻土上,那声枪响的回声还在慢慢消散,像个句点,也像个逗号。斯家墙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把柳屯的轮廓刻在心里,然后转过身,迎着朝阳迈开脚步。前面的路还很长,或许还有枪声,或许还有冻土,但只要身边的人还在,手里的希望还在,这条路,就一定能走到头。
斯光英突然唱起了歌,是陈婆婆教的《野菊谣》:“根扎土,花向阳,霜雪底下藏春光……”阿云跟着唱起来,斯光烛和小石头也加入进来,孩子们的歌声混着风声,在冻土上越飘越远,像一串撒在路标的种子,等着来年春天,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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