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雨裹着潮气,把河湾的芦苇荡泡得发涨。青黄相间的苇秆在风里摇摇晃晃,像无数支没蘸墨的笔,要在灰蒙蒙的天上写下什么。斯家墙蹲在苇丛深处,指尖划过湿漉漉的苇叶,叶尖的水珠滴在他磨破的布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爹,张大哥说的记号在哪儿?”斯光烛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里面是阿云连夜缝好的棉垫——垫在军火箱底下能防震,针脚密得像鸟雀的羽毛。少年的鼻尖沾着泥,是刚才在苇荡里摔跤蹭的,可眼睛亮得很,像藏着两颗星子。
斯家墙往远处指了指。三百步外的芦苇丛里,有株歪脖子苇秆,顶端缠着圈红布条,是张一刀昨天深夜扎的。红布条被雨水泡得发深,在青黄的苇丛里格外扎眼,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朱砂。“就在那片亮水底下。”他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记住暗河的规矩,脚不能踩实,要像踩棉花似的。”
这话是说给斯光华听的。小儿子总爱学大人的样子把脚跺得重重的,此刻果然收敛了,脚尖轻轻点着水下的泥,像只刚学飞的小水鸟。斯光晴攥着稻壳项链,另一只手被阿云牵着,两个小姑娘的布鞋早就湿透了,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绿色的苇叶汁,像画了幅歪歪扭扭的画。
张一刀和胡铁匠从上游划着木筏过来时,雨下得更密了。木筏是用十根粗苇秆捆的,上面盖着块破油布,油布下露出半截铁箱子的棱角,锈迹斑斑,是从盐矿里起出来的军火箱。“轻点!”张一刀撑着竹篙,篙尖插进泥里的声音被雨声盖了大半,“这箱子沉,得西个人抬。”
胡铁匠跳下水,浑浊的河水瞬间没过他的膝盖。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节在铁箱锁扣上摸了摸:“是老款的将军锁,得用鹰嘴岩的‘九曲钥匙’。”斯家墙立刻从怀里掏出个铜制小玩意儿,形状像条盘着的蛇,是当年从暗河石壁上撬下来的,此刻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嗒”一声脆响,锁开了。
箱子里铺着层防潮的油纸,油纸下是二十支步枪,枪身裹着布条,布条上还留着盐矿的硝石味。胡铁匠拿起一支,拉了拉枪栓,“哗啦”一声清响,在雨里格外分明。“是德国造的毛瑟枪。”他的大手在枪身上着,像抚摸着老朋友,“当年从洋人手里截的,藏在盐矿快三年了。”
“张大哥,这些枪要运到哪儿去?”阿云突然问。小姑娘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手里的铜哨被攥得发烫——那是张一刀给的,说危急时能召来附近的革命党。她的辫梢在雨里滴着水,像串断了线的珠子。
张一刀往苇荡深处望了望,那里隐约有片黑影在晃动,是柳二郎带着村民在放哨。“往南,过三道河就是根据地。”他把最后一支枪裹进油布,“这批军火能装备一个连,开春的暴动就靠它们了。”他突然拍了拍斯家墙的肩膀,“等事了了,我教光烛打枪。”
斯光烛的脸瞬间红了,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把小刀,是胡铁匠用枪管废料打的,刃口磨得雪亮。斯家墙却皱起了眉:“赵财主的人还在屯外晃,能走得脱?”
“放心。”胡铁匠往苇秆上绑了个稻草人,穿着斯家墙的旧褂子,远远看去像个人蹲在那儿,“我让柳二郎故意漏消息,说军火往北边运,他们这会儿正往鹰嘴岩方向追呢。”他指了指下游,“咱们顺流而下,穿过这片苇荡就是码头,有同志在那儿接应。”
西个人抬起军火箱,箱子沉得像块石头,压得胳膊咯吱响。斯家墙走在最前面,脚底下的泥软得像浆糊,每一步都要陷进去半尺。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小水流,滴在胸前的衣襟上,那里藏着陈守山的日记,用油布包了三层,还是怕受潮。
“爹,我来换你。”斯光烛看他脚步发沉,想把箱子往自己这边挪。斯家墙却摇头:“你护好军火。”他往左边瞥了瞥,斯光晴和阿云正跟在后面,两个小姑娘用苇叶编了顶小帽子,扣在军火箱的角上,像在给箱子戴花。
突然,阿云拽了拽斯光晴的胳膊,往苇荡边缘指了指。那里的芦苇在不自然地晃动,不是风的动静,是有人在动!斯家墙立刻打了个手势,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连呼吸都屏住了。雨声里混着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是枪栓!
“是赵财主的人!”张一刀的声音压得像块冰,他往胡铁匠手里塞了个土炸弹,“你带他们走,我断后!”胡铁匠刚要反驳,就被他推了一把,“这是命令!”
芦苇丛里突然响起一声呼哨,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子弹“嗖嗖”地从苇秆间穿过,打在水里“噗噗”响,溅起的泥点糊了满脸。斯家墙猛地把军火箱往地上一放,拽起斯光烛往苇丛深处滚,阿云和斯光晴紧随其后,西个人在泥水里滚出老远,身后的苇秆被打得“噼里啪啦”响,像有人在放鞭炮。
“快!把军火箱推进亮水里!”胡铁匠大喊着,和张一刀一起往相反方向跑,故意踩得芦苇“哗哗”响。赵财主的人果然上当,枪声跟着他们的方向追过去,喊叫声在雨里炸开:“抓住张一刀!赏五十块大洋!”
斯家墙咬着牙,和斯光烛、阿云合力把军火箱往亮水推。箱子太重,陷在泥里纹丝不动。斯光晴突然扑上去,用瘦小的肩膀顶住箱角,稻壳项链勒在她的脖子上,勒出道红痕:“我来!”小姑娘的脸憋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
“一二三!”斯家墙喊着号子,西个人一起用力。军火箱终于动了,“噗通”一声滑进亮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脸。斯家墙赶紧解下腰间的绳子,一头系在箱把上,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光烛,你带妹妹们往码头跑,我泅水拖着箱子走!”
“爹!”
“快走!”斯家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拍了拍阿云的肩膀,“照顾好弟弟妹妹。”阿云用力点头,把铜哨塞进斯光烛手里:“到了码头吹三声,接应的人就会出来。”
斯光烛刚带着妹妹们钻进苇丛,赵财主的人就追过来了。为首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举着枪指着水里的斯家墙:“把箱子交出来!”斯家墙没理他,只是往水里钻了钻,半个身子都没入了亮水,绳子在他的腰上勒出深深的红痕。
“开枪!”络腮胡恶狠狠地喊。
枪声刚响,芦苇丛里突然飞出块石头,正打在络腮胡的手腕上。枪“哐当”掉在水里,溅起一片水花。是斯光烛!少年从苇秆后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块石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不准打我爹!”
络腮胡气得哇哇叫,拔出刀就往斯光烛冲去。斯家墙在水里急得大喊:“光烛快跑!”可己经晚了,刀光在雨里闪了一下,眼看就要劈到少年身上——突然,一道黑影从苇丛里扑出来,撞在络腮胡的腰上,两人一起滚进泥里。
是阿云!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手里还攥着块锋利的苇根,狠狠扎在络腮胡的胳膊上。络腮胡疼得嗷嗷叫,反手一巴掌扇在阿云脸上,小姑娘被打得飞出去,撞在苇秆上,嘴角立刻淌出血来。
“阿云!”斯光晴哭喊着扑过去,却被斯光烛死死拉住。少年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抓起地上的枪——是络腮胡掉的那把,他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开保险,对着天空“砰”地开了一枪!
枪声在苇荡里回荡,惊得无数水鸟扑棱棱飞起,黑压压的一片遮了半个天。赵财主的人显然没料到这孩子敢开枪,都愣了愣神。斯家墙趁机拽着军火箱往深处游,水波在他身后划出条白色的线,像条长长的尾巴。
“抓住那个小的!”络腮胡捂着流血的胳膊喊。两个官差立刻往斯光烛扑去,少年却突然把枪往水里一扔,拽着斯光晴和阿云钻进苇丛最密的地方。那里的苇秆长得比人还高,叶片锋利得像小刀,割得他们脸上胳膊上都是血痕,可谁也没停下。
斯光烛记得父亲的话,遇到岔路走左边。左边的苇丛里有片沼泽,是暗河特有的“烂泥塘”,人踩上去会往下陷。他故意把脚印往沼泽边引,自己却带着妹妹们往右边的苇根密处钻——那里的根须缠成了网,能站人,却看不出来。
官差果然追进了沼泽,“哎哟”一声陷了进去,越挣扎陷得越深,泥浆很快没过了膝盖,只剩下徒劳的咒骂声在雨里飘。斯光烛趴在苇根网上,看着他们的狼狈样,突然想起张一刀说的“打仗不光靠力气,还靠脑子”,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阿云,你疼不疼?”斯光晴用袖子擦着阿云嘴角的血,小姑娘却摇摇头,指着远处:“听!有船声!”
果然,芦苇荡的尽头传来“哗啦、哗啦”的摇橹声。斯光烛立刻掏出铜哨,对着声音的方向连吹三声。哨音穿透雨幕,很快得到了回应——三声短促的鸟鸣,是接应的暗号!
三个人互相搀扶着往码头走,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斯光烛看见父亲正和胡铁匠、张一刀往船上搬军火箱,张一刀的胳膊在流血,是刚才掩护他们时被流弹擦到的,可他还在笑,拍着斯家墙的肩膀说:“你家小子比你当年还勇。”
“爹!”斯光烛喊着跑过去,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被斯家墙一把捞住。他这才发现,父亲的腿在水里被苇根划了道深口子,血混着泥水往下淌,把裤腿都染红了,可他好像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阿云的脸:“疼吗?”
阿云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是刚才在混乱中抢出来的——里面是革命党的文件,被她死死压在胸口,一点都没湿。“张大哥说这个不能丢。”她把油纸包递给张一刀,眼睛亮晶晶的,“我做到了。”
张一刀接过文件,突然对着阿云敬了个军礼。胡铁匠也跟着敬礼,斯家墙虽然不懂军礼的规矩,却也郑重地拱了拱手。斯光烛和妹妹们看着,也学着样子,把小手举到耳边,雨水顺着他们的指尖往下滴,像串透明的珠子。
木船驶离码头时,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芦苇荡镀上了层金红,军火箱在船板上泛着微光,像藏着整个春天的希望。斯家墙望着渐渐远去的柳屯方向,那里的炊烟在暮色里升起来,细细的一缕,像根扯不断的线。
“爹,咱们还会回来吗?”斯光晴靠在他怀里,稻壳项链硌在他的手背上。
“会。”斯家墙的声音很沉,却很坚定,“等把坏人打跑了,咱们就回来种稻子,种陈婆婆说的那种,穗子能压弯腰的。”他看了看斯光烛手里的小刀,又看了看阿云嘴角的伤,突然明白张一刀说的“革命”是什么——不是打打杀杀,是让孩子们能在田埂上跑,能笑着唱《野菊谣》,能把日子过成该有的样子。
船尾的水花在夕阳里闪着光,像撒了一路的碎银。斯光英突然哼起了歌,是从暗河就开始唱的调子,阿云跟着唱,斯光烛也加入进来,歌声混着摇橹声,在河面上越飘越远,穿过芦苇荡,穿过雨幕,穿过所有的苦难,像一颗种子,落在每个人的心里,等着破土而出的那天。
张一刀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霞光,把染血的布条扔进河里。布条在水里打了个旋,很快被水流带走,像带走了所有的伤痛。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更多的仗要打,但只要身边有这样的乡亲,有这样的孩子,这条路,就一定能走到亮处。
斯家墙的目光落在军火箱上,箱角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的旗帜。他想起陈守山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芦苇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此刻看着两岸无边无际的芦苇,突然觉得,那些看似柔弱的苇秆,其实比钢铁还坚韧,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无论经历多少磨难,总能站起来,迎着风,向着光,把日子扎扎实实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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