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柳屯像被水洗过的陶罐,土坯房的墙皮泛着的土黄色,屋檐的水珠还在滴答,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圈圈浅痕。祠堂的木门敞开着,里面的八仙桌被搬到了院子里,桌腿垫着几块碎砖,桌面坑坑洼洼的,是几十年前村民们议事时留下的刻痕。
斯家墙站在祠堂门口,看着陆续聚拢的村民。李婆婆的拐杖在石板上敲出笃笃声,她的裹脚布湿了半截,是刚才冒雨去通知各家时踩的;柳二郎背着半袋糙米,身后跟着小石头,孩子手里攥着半截粉笔,是从赵财主家学堂偷来的;王大伯推着修好的独轮车,车斗里坐着他瞎眼的婆娘,婆娘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攒了半辈子的铜钱——说是要捐给“护屯的好汉”。
“斯大哥,赵财主的人还在屯口晃呢。”柳二郎把糙米放在墙角,裤腿上沾着泥,是刚才翻墙出村时蹭的,“我让小石头去望风了,有动静就吹哨。”
斯家墙点头,目光落在祠堂的梁上。那里挂着块褪色的匾额,写着“柳氏宗祠”,是当年柳家强占祠堂时换的,如今匾额边缘己经朽了,像只随时会掉下来的破风筝。“把那匾额摘了。”他突然说。
两个年轻汉子立刻搬来梯子,斯光烛抱着根长杆站在下面,杆头绑着铁钩,往上一勾,“哗啦”一声,匾额掉在地上,摔成了三瓣。露出后面被遮盖的字迹——“屯民议事堂”,是陈婆婆丈夫那辈人刻的,笔画里还留着刀凿的痕迹。
“好!”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紧接着是成片的叫好声。李婆婆用拐杖指着碎成块的匾额:“早就该摘了!这祠堂是全屯人的,不是柳家的!”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眼里却闪着光,“当年我男人就是在这儿被柳家老太爷打断了腿,今天总算能喘口气了!”
斯光英和阿云抱着捆红布从里屋出来,红布是各家凑的,有娶媳妇的喜布,有孩子的襁褓,还有张一刀留下的革命党旗帜剪的边角,被阿云用粗线缝在了一起,足有两丈长。“张大哥说,红布象征红火日子。”阿云把红布铺在八仙桌上,布面还带着各家的体温,“让咱们把心里话都绣在上面。”
斯家墙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陈婆婆的日记。日记的纸页己经泛黄发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野菊,是陈婆婆当年采的。“陈婆婆的丈夫,还有张一刀的父亲,几十年前就在护着柳屯。”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他们留下的话,我念给大家听。”
他念起日记里的记载:“民国三年,柳家强征粮,屯民饿死十七口,夜聚祠堂,誓要夺回土地……”“民国七年,盐商勾结官府,垄断盐市,陈守山(陈婆婆丈夫)带十余人往盐矿运盐,遇伏,五人未归……”“民国十年,革命党人张啸山(张一刀父亲)来屯,言‘土地归耕者,盐井归屯民’,埋军火于芦苇荡……”
念到牺牲的村民名字时,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王大伯的婆娘突然哭出声:“那里面有我爹!他当年就是运盐死的,柳家说他是‘通匪’,连尸首都没给我们!”
“不是通匪!”斯家墙提高了声音,举起手里的日记,“是英雄!是为了全屯人能吃上盐的英雄!”他把日记递给身边的人,“轮流看,让大家都知道,咱们祖辈不是任人欺负的软骨头!”
日记在人群里传阅,每个人都看得很慢,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像在抚摸那些逝去的亲人。斯光英和阿云在红布边缘绣起了野菊,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绣得很认真,花瓣里塞着从陈婆婆荒屋摘的干花,透着淡淡的药香。
“赵财主来了!”突然,小石头的哨声从屯口传来,急促得像催命符。
人群瞬间乱了,有人往墙角躲,有人攥紧了手里的锄头。柳二郎立刻把小石头拉到身后:“别怕!有我们在!”他转向斯家墙,“我带些人去挡着,你们赶紧从后墙走!”
“走?往哪儿走?”斯家墙突然一拍桌子,八仙桌发出“哐当”一声响,“从鹰嘴岩逃到柳屯,我们己经无路可退了!”他指着祠堂的地面,“这里的土,埋着我们的根!要走,也是把赵财主赶走!”
“对!把他们赶走!”胡铁匠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提着把大锤,锤头还沾着铁矿的火星,“我刚才去了盐矿,赵财主的人在那儿埋炸药,想把井炸了不让咱们用!”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狗东西,是要断咱们的活路!”
“不能让他炸盐井!”有人喊了一声,立刻得到响应。王大伯把独轮车往门口一横:“我这把老骨头拼了!”李婆婆解开裹脚布,露出变形的脚,却站得笔首:“我去叫妇女们,把家里的油都拿来,烧他们的马!”
斯家墙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暗河逃生的夜晚。那时也是这样,张一刀举着火把,胡铁匠撑着木筏,每个人都在用力,才把一家人从鹰嘴岩带出来。他抓起桌上的红布,往中间铺了铺:“今天,咱们就在这儿立个盟约。”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块鹰嘴岩的红岩,磨得光滑,刻着个简单的岩画——是斯家祖传的记号,像株扎根的稻子。“我斯家墙,以鹰嘴岩难民的身份起誓。”他把红岩按在红布中央,印出个暗红色的印记,“护柳屯土地,护盐井,护所有乡亲,若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柳二郎立刻上前,咬破手指,在红岩印记旁边按了个血手印:“我柳二郎,代柳家祖辈赔罪,更以柳屯人的身份起誓,与斯大哥共进退,护屯如家!”
李婆婆颤巍巍地伸出手,她的手指关节己经变形,却用力按在红布上:“我李氏,以丈夫和儿子的名义起誓……”话没说完,眼泪就掉在了红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王大伯、瞎眼婆娘、年轻汉子、抱孩子的妇女……越来越多的手印盖在红布上,有血印,有泥印,有老人枯槁的手印,有孩子稚嫩的小手印,密密麻麻,像春天田埂上冒出的新芽,挤挤挨挨,却充满生机。
斯光烛拉着斯光华,把两个小手按在一起,在角落盖了个歪歪扭扭的印。斯光晴和阿云把稻壳项链解下来,系在红布的边角,项链上的稻壳被得发亮,像串小小的灯笼。
“来了!”门口的人喊了一声。赵财主带着家丁和官差己经到了祠堂门口,赵财主骑着马,手里挥舞着鞭子:“反了!都反了!把带头的抓起来,其余的通通罚粮!”
官差的枪己经上了膛,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院子里的人。斯家墙把红布往胡铁匠手里一塞:“藏好!”然后抓起地上的扁担,站到最前面:“赵财主,柳屯人不是好欺负的!”
“就凭你们?”赵财主冷笑,鞭子往红布上一指,“那是什么?反贼的盟约吗?”他突然下令,“给我烧!把祠堂和这些反贼一起烧了!”
两个家丁立刻举着火把冲过来,李婆婆突然扑过去,把怀里的油泼在他们身上,“嗤”的一声,火把点燃了油,家丁顿时成了火人,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打!”斯家墙大喊一声,举起扁担冲了上去。村民们纷纷拿起家伙,锄头、镰刀、独轮车,甚至还有孩子扔出的石头,像股洪流,朝着官差和家丁涌去。
斯光烛学着父亲的样子,用鹰嘴岩的投石术砸向官差的枪,石块不大,却打得准,一下就把枪打偏了。阿云吹起了铜哨,哨声尖锐,很快,屯外传来呼应的哨声——是柳二郎安排在外面的村民,他们堵住了官差的退路。
混乱中,斯家墙的扁担打断了赵财主的马鞭,赵财主从马上摔下来,正好摔在那块“柳氏宗祠”的碎匾额上,疼得嗷嗷叫。他抬头看见红布上密密麻麻的手印,突然露出恐惧的神色:“你们……你们真要反?”
“我们不是反。”斯家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却有力,“我们只是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指了指红布,“这上面的每一个手印,都是柳屯的根,你挖不掉,烧不毁。”
官差见势不妙,开始往后退。赵财主还在地上挣扎,却被王大伯的婆娘一把抓住了辫子:“你还我爹的命来!”瞎眼的婆娘看不见,却抓得死死的,指甲几乎嵌进赵财主的肉里。
最终,赵财主被捆了起来,扔在祠堂的角落里。家丁和官差狼狈地逃出了柳屯,留下满地狼藉。夕阳透过祠堂的窗棂照进来,落在红布上,那些手印被染成了金红色,像无数颗跳动的心脏。
胡铁匠把红布挂在“屯民议事堂”的匾额下,风从门口吹进来,红布猎猎作响,像一面崭新的旗帜。斯家墙看着红布上的红岩印记,突然想起张一刀临走时说的话:“盟约不是纸做的,是人心做的。”
柳二郎端来一碗酒,递给斯家墙,又给每个人都倒了点,连孩子们都沾了沾嘴唇。酒是村民自己酿的米酒,有点甜,有点辣,像日子的味道。
“敬死去的英雄!”斯家墙举着碗,声音在祠堂里回荡。
“敬英雄!”众人齐声喊道,声音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敬柳屯!”
“敬柳屯!”
“敬红火日子!”阿云突然喊道,小姑娘的声音清亮,像晨露落在荷叶上。
“敬红火日子!”
喊声穿过祠堂,穿过柳屯的土坯房,穿过刚抽芽的麦田,传到河湾的芦苇荡,传到盐矿的井口,传到每一个藏着希望的角落。斯家墙看着眼前的人,看着红布上的手印,突然明白,从鹰嘴岩逃出来的不只是一家人,更是一份活下去的勇气,一种抱团取暖的信念,像种子落在土里,终于在柳屯发了芽。
夜色渐深,祠堂里点起了油灯,一盏、两盏、无数盏,像落在人间的星星。斯光英和阿云教孩子们唱《野菊谣》,歌声混着酒香,在柳屯的夜空里飘得很远。斯家墙靠在门框上,看着红布在风里轻轻晃动,心里突然踏实了——这一次,他们不用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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