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儒生趣问灶上香
订婚店废墟前那番惊人之语带来的震荡，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在昭都小城扩散。林玥的名字，再次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与“尸体”、“纵火”、“杀机”这些骇人的字眼联系在一起。
“林记食铺”门前，好奇窥探、指指点点的人多了起来，食客们虽依旧被骨汤面的香气吸引，但眼神里不免多了几分异样和探究。
王氏忧心忡忡，既要照顾依旧昏沉呓语、高烧反复的林老大，又要强打精神应付食客，心力交瘁。林玥则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她将熬好的高汤冻切成小块，小心收好。
白天，她强迫自己专注于食铺的生意，揉面、煮汤、招呼客人，动作依旧麻利，但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焦尸那诡异的姿势、刺鼻的石脂水混合桐油的恶臭、父亲恐惧的呓语，如同梦魇，在她脑中反复盘旋。
线索在哪里？那具焦尸是谁？桐油从何而来？订婚店二十年前又发生了什么？裴九郎的五十枚“麻姑献寿”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时间一天天流逝，她却深陷迷雾，举步维艰。
午市刚过，食客渐稀。林玥正低头仔细擦拭着那张沾满油渍和面粉的案板，试图在机械的劳作中理清纷乱的思绪。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掌柜的，叨扰了。”
一个清雅温和、如玉石相击般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林玥闻声抬头。
门口逆光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他约莫二十出头，身着一袭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十分挺括的月白色儒衫，外罩一件半旧的竹青色首裰，通身并无半点奢华装饰，唯腰间系着一枚温润的青玉佩。
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浸润出的温润与沉静。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蕴着星子的深潭，此刻正带着几分温和的探究，落在林玥和她手中的抹布上。
“这位公子，可是要用饭？汤面还有，窝头也刚出锅。”王氏连忙上前招呼。
年轻公子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抹浅淡得体的笑意：“烦请来一碗招牌汤面。”他的目光并未离开林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方才见掌柜擦拭案板，专注细致，连边角缝隙亦不遗漏，此等用心，于庖厨之道，实为难得。”
林玥放下抹布，心头微动。这人气质清贵，言语却温和有礼，不带丝毫居高临下的审视，与裴九郎那种带着算计的“欣赏”截然不同。
她洗净手，亲自下了一碗面。面是现抻的，细长劲道，浇上重新加热的浓郁骨汤，撒上翠绿的葱花，再配上一个热气腾腾的杂粮窝头。
“公子慢用。”林玥将面端到一张刚擦干净的条桌上。
年轻公子道了声谢，并未急于动筷。他先仔细看了看汤色——奶白醇厚，油星金亮；又闻了闻香气——鲜香扑鼻，层次丰富；最后才挑起几根面条，送入口中。他吃得并不快，细嚼慢咽，姿态优雅从容，与这简陋的食铺竟奇异地和谐。
“汤醇而味厚，面劲而爽滑，火候、用料、心意，皆恰到好处。”他放下筷子，看向站在一旁的林玥，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能将最寻常的骨肉时蔬，烹制出如此熨帖入心的滋味，掌柜好手艺。更难得的是，这份用心，己非仅为果腹，倒似……以食观世，以味通心？”
“以食观世，以味通心”！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林玥心头炸响！
她猛地看向这位年轻公子。他的目光清正平和，带着纯粹的欣赏和对食物背后匠心的尊重，绝无试探或算计之意。但这八个字，却精准地道破了她重生以来，凭借对食物超常的敏感和执着，在一次次困境中窥见真相、挣扎求生的本质！
“公子……过誉了。”林玥压下心头的震动，声音微涩，“小女子不过是尽力做好一碗面，养家糊口罢了。当不起如此高的评价。”
年轻公子微微一笑，并未深究，转而温和地问道：“在下谢知行，忝为昭都府学教授。敢问掌柜如何称呼？”
“原来是谢教授，失敬。”林玥微微屈膝，“小女子姓林，单名一个玥字。”
“林掌柜。”谢知行颔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食铺略显寒酸的陈设，又落回林玥那双因劳作而红肿、指节却异常稳定的手上，“府学虽清寒，却也藏有几卷前朝佚散的《山家清供》残本，内中记载不少以寻常野蔌烹制佳肴的古法，其中一道‘梅花汤饼’，以白梅、檀香末入汤，取其清雅意境，倒与林掌柜这碗返璞归真的骨汤面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掌柜得闲，或可来府学一观，或许能触类旁通。”
他的话语真诚，毫无施舍之意，纯粹是学者间分享学问的坦荡。林玥心中感激，正欲道谢，却听谢知行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闲聊口吻：
“说来也巧。近日府学正整理地方志书，翻到关于城外那座‘订婚店’的记载。此庙本名‘月老祠’，始建于前朝，香火鼎盛时，曾成就不少佳话。可惜，约莫二十年前，祠中发生了一桩……嗯，颇为离奇的旧事，一夕之间，庙祝失踪，香火断绝，渐渐就荒废成了如今模样。地方志语焉不详，只道是‘祸起萧墙，人神共愤’，便再无下文。倒是让人好奇，当年究竟是何等‘人神共愤’之事，让一座灵验的月老祠落得如此境地？”
谢知行的话语如同清泉，潺潺流入林玥几近干涸的心田！她的呼吸在瞬间屏住！
订婚店！二十年前！旧事！离奇！庙祝失踪！人神共愤！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狠狠插向她心中那扇被重重迷雾封锁的门！父亲林老大那极致的恐惧、昏沉中的呓语、废墟中姿势诡异的焦尸……所有线索瞬间被这条来自地方志的、看似不经意的信息串联了起来！
父亲……庙祝？他口中的“报应”，莫非就源于二十年前那桩“人神共愤”的旧事？那具焦尸，是否与当年的失踪或“人神共愤”有关？
林玥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的声音几乎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她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中骤然迸发出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锐利光芒，却没能逃过谢知行那双清澈而敏锐的眼睛。
“谢……谢教授，”林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您说的……可是真的？那订婚店……月老祠……二十年前，真有这样一桩旧事？”
谢知行看着林玥眼中那瞬间点燃的、几乎要灼穿迷雾的亮光，心中了然。这位在废墟前以“食”之眼洞察杀机的林掌柜，果然对订婚店的过往抱有异乎寻常的关注。他温和地点点头：“地方志所载，虽简略，当非虚言。林掌柜似乎……对此地旧闻颇有兴趣？”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在桌面上，碗中剩余的汤面氤氲着最后一丝热气。食铺里弥漫着骨汤的余香和一种无形的、关于尘封旧事与新近惨案的交织气息。
林玥看着眼前这位清雅儒生，他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碗面的赞赏，更是一把可能撬开二十年黑暗真相的钥匙！灶台里的余烬似乎重新燃起了火星，照亮了釜底汹涌暗流中，那若隐若现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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