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阳光斜斜切过窗棂时，我正趴在灶台上写演讲稿，鼻尖差点碰到墨水瓶。张桂兰端着碗红糖水进来，碗底沉着两颗荷包蛋："趁热吃，昨晚又熬夜了吧？"
我望着碗里晃动的蛋花，想起三个月前她还会骂"写这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如今她围裙口袋里总装着老花镜，时不时掏出我给她的袖珍字典，辨认报纸上的标题。"婶，您坐。"我往旁边挪了挪，"帮我看看这段，要不要加个农村妇女的例子？"
她扶着眼镜逐字读，忽然用指甲点着纸："这儿得改改。"她的指尖划过"妇女能顶半边天"，墨迹在粗糙的指腹上洇开，"俺们村的婆娘不是'顶半边天'，是从头顶到脚，比男人还能扛！"
惊蛰那天，县上来人考察新农村建设，在会议室质疑我们的"妇女议事会"制度。"让老娘们儿参政，能行吗？"张桂兰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搪瓷缸子重重磕在桌上，"俺们能喂猪、能种地、能办扫盲班，为啥不能议事？"
我望着她气得通红的脸，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举着笤帚骂人的模样。此刻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胸前别着"妇女代表"的徽章，眼神里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坚定。考察组组长笑了："说得好，就冲这份精气神，你们的经验必须推广！"
春分的雨夜，我在卫生室值夜班，给发烧的孩子喂药。张桂兰披着蓑衣冲进来说："霞霞，李大海在 woods 里砍竹子，淋了雨首咳嗽！"她裤腿沾满泥浆，手里攥着我给她的手电筒，光束在雨幕中晃得不稳。
父亲躺在床上发冷汗，我摸了摸他的额头，38.5度。张桂兰蹲在旁边烧热水，忽然抓住我的手："用上次给虎子退烧的那个......酒精擦身！对不对？"我点点头，看见她转身去翻柜子，围裙带子上还沾着半片艾草叶——那是她给我缝香囊时剩下的。
凌晨时分，父亲的烧退了。张桂兰坐在床边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忽然惊醒："药煎好了吗？"我把温好的药递给她，看见她指甲缝里的泥垢，忽然想起她昨天在自留地帮我种药材，手掌磨出了水泡。
"婶，您去睡会儿吧。"我替她盖上毯子，"这儿有我呢。"
她却摇摇头，往我手里塞了个暖手炉："你也歇着，别累垮了......"
清明祭祖时，我们第一次以全家的名义给母亲上坟。张桂兰把新蒸的白面馒头摆在供桌上，又倒了半碗红糖水："他大姐，俺们霞霞出息了，你......放心吧。"
李大海蹲在旁边除草，忽然说："桂兰，把你绣的那个手绢拿来，给她大姐瞧瞧。"张桂兰耳尖发红，却真的从兜里摸出块手绢，上面绣着向日葵和麦穗，针脚细密得看不出补丁痕迹。
返程路上，小花忽然指着天上的风筝喊："姐，那像不像咱家的向日葵？"虎子跑过去追风筝，张桂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等攒够钱，送虎子去县城读中学吧......"
"好。"我望着她被春风吹乱的头发，忽然伸手帮她别到耳后，"小花也去，让他们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她愣住了，眼睛忽然，却在虎子喊"姐帮我捡风筝"时，迅速用袖口擦了擦脸："死小子，跑那么快做啥！"
谷雨的傍晚，我们围坐在新打的圆桌旁吃饭，桌上摆着张桂兰新学的醋溜土豆丝和李大海钓的鲫鱼。虎子忽然举起搪瓷缸："祝姐越来越厉害！"小花有样学样："祝爹的木工活卖大钱！祝婶的扫盲班学生越来越多！"
张桂兰夹了块鱼肉放进我碗里："傻孩子，该祝自己考上大学才对。"
我差点被鱼刺卡住。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我上大学的事。李大海放下酒杯，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粮票："这是俺们攒的，你留着......"
"我哪儿也不去。"我握住他们粗糙的手，感受着父亲掌心的老茧和母亲指尖的温度，"我要看着虎子和小花考上大学，看着咱们村通上自来水，看着你们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张桂兰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温暖的沟壑："傻丫头，有你在，俺们早就在过好日子了。"
月光漫过院子时，我听见父母在里屋说话。"他大姐的坟，该修修了。"父亲的声音带着鼻音，"桂兰，谢谢你......"
"谢啥。"张桂兰的声音带着困意，"睡吧，明天还要去镇上卖咱们的刺绣手帕......"
我躺在炕上，摸着枕边张桂兰给我绣的枕套，上面的向日葵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窗外，虎子和小花的鼾声此起彼伏，远处的油坊传来机器的轰鸣，那是王知青在调试新到的榨油设备。
忽然明白，家庭的和谐从来不是某个瞬间的转变，而是无数个清晨的红糖水、雨夜的蓑衣、饭桌上的鱼肉堆砌而成。当张桂兰学会用字典而不是笤帚表达关心，当父亲能坦然提起母亲而不再沉默，当弟弟妹妹眼里不再有恐惧，这个家，终于有了真正的温度。
李霞，你看，我们曾在寒冬里互相伤害，如今却在春日里彼此滋养。那些曾经的隔阂与误解，都在时光的河流里洗尽铅华，留下的，是血脉相连的温情，是历经风雨后的懂得，是即便岁月荒芜，也能相互依偎着走下去的力量。
而这，或许就是穿越时空的终极意义——不是改变任何人的命运，而是让每个灵魂都能在爱与理解中，成为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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