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节气的日头像块烧红的烙铁,悬在晒谷场上空。我蹲在试验田边,指甲掐进板结的泥土,裂缝里渗出的粉尘簌簌落在手背上。新栽的玉米苗蔫头耷脑,叶片卷成焦黄的纸筒,最壮实的那株秆子上,蚜虫密密麻麻聚成黑绿色的团,用手指一碾,竟挤出干涸的浆液。
"李霞!"张桂兰的喊声惊飞了槐树上的蝉,她的蓝布衫被汗水浸成深蓝,怀里抱着个铁皮桶,"井水又浅了两尺!"桶底残留的泥浆晃荡着,映出她眼角深深的褶子。
祠堂的木门槛被晒得发烫,赵大爷蹲在门廊下抽旱烟,烟袋锅子敲着青石板:"节气不到罢了,俺活了七十岁,哪年夏天不热?"他的旱烟袋杆上缠着红布条,那是去年龙灯会后求的"风调雨顺"符。
"赵叔,"我展开县气象局的传真件,纸页上"橙色干旱预警"的印章红得刺目,"连续无降水日数己达二十五天,土壤湿度低于百分之三十......"
"净整这些洋文!"周叔往地上啐口浓痰,酸腐味混着尘土扬起,"俺家的老井从没干过,你别危言耸听!"他的裤脚沾着新鲜的牛粪,显然刚从牛棚出来,对干旱的威胁浑然不觉。
陈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层细灰:"根据《齐民要术》记载,旱情初现当务之急是保墒......"话没说完,虎娃娘抱着水瓢冲进祠堂:"快去看看!圈里的牛开始啃槽帮子了!"
牛棚里弥漫着焦渴的气息,最健壮的大黄牛把木槽啃出深深的齿痕,看见我们时,浑浊的眼珠里渗出泪来。王知青握着体温计的手在发抖:"体温西十一度,这是脱水前兆......"
暮色浸透晒谷场时,我组织的抗旱动员会终于开始。李大海用废轮胎做的简易话筒搁在石磨上,虎子举着太阳能灯来回跑动,灯光扫过村民们汗津津的脸,照见有人偷偷把空水桶藏在身后。
"各位叔婶,"我踩上石磨,裤脚扫落几粒干涸的玉米粒,"咱村的机井水位降到历史最低,水库蓄水量只剩三成。"台下响起抽气声,张桂兰攥着围裙的手骤然收紧。
"俺说句公道话,"赵大爷站起来,旱烟袋在手里转得飞快,"前年闹虫灾时,小李大夫带咱们扛过去了;去年发大水,咱们也没怕过。眼下这点旱情......"
"不一样!"我打断他,摸出兜里的土壤样本袋,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这次是复合型干旱,高温叠加少雨,县农业局说,再不下雨,秋粮要绝收。"
春桃忽然站起来,她的刺绣围裙上沾着草屑:"我昨天去镇上,看见河都见底了,连水草都枯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去年她靠卖水草编的篮子供弟弟上学。
争吵声中,虎娃爹忽然扛起铁锹:"俺跟李大夫去看水库,要是真没水了,俺第一个挖井!"他的袖口露出块淤青,那是上次修水渠时撞的。赵大爷的孙子小柱举着作业本跑上台:"老师说,非洲的难民没水喝,咱们不能像他们一样!"
散会后,张桂兰拽着我往家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霞霞,你叔偷偷把水窖封了,说要留着给虎娃娶媳妇......"她的声音里带着愧疚,围裙兜里露出半块硬饼,那是她留给我的晚饭。
凌晨三点,我打着手电筒去村西头的老井探水。井绳放下去二十米才触到水面,提上来的桶底只沾着几星泥点。远处的玉米地传来噼啪声,不是风吹叶子,而是干旱导致的植株爆裂。
抗旱方案在黎明前敲定:成立节水小组,由张桂兰任组长,负责分配生活用水;陈老师带学生测量土壤墒情;王知青联系县水利局调运节水设备;我则带着虎娃爹等青壮劳力,去三十里外的老虎沟找水源——那是县志记载的"枯水年应急水源地"。
"霞霞,"张桂兰往我背包里塞了六个烤红薯,"路上吃,别饿着......"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显然连夜说服了赵大爷。老两口的水窖钥匙此刻正躺在我裤兜深处,贴着皮肤发烫。
老虎沟的山路比想象中难走。虎娃爹背着洛阳铲,鞋底子磨穿了还在走,忽然指着远处的山洼:"看!地衣都了。"褐色的地衣紧贴着岩石,用木棍一撬就碎成粉末,露出下面苍白的石头,像具具骷髅。
正午的日头下,我们终于找到县志里的泉眼。然而曾经水流潺潺的石缝里,只剩几汪浑浊的泥浆,连耐旱的骆驼刺都枯死了。虎娃爹忽然蹲在地上,用手捧起泥浆往脸上抹:"李大夫,咋办?"
手机在背包里震动,是王知青发来的照片:晒谷场的应急蓄水池只注了三分之一,村民们排着长队,有人偷偷往水桶里掺雨水——那是昨夜好不容易收集的露水。
"回村,挖地下水。"我摸出地质勘探图,指尖划过"断层带"的标记,"记得县志里说,咱村地下有暗河,断层线就在油坊后面的竹林下。"
回到村里时,抗旱指挥部己被围得水泄不通。周叔举着空水桶骂街,赵大爷蹲在墙角抽闷烟,看见我时,忽然把烟袋锅子按灭在石板上:"小李大夫,俺们错了。"
深夜的竹林里,洛阳铲撞击岩石的声音此起彼伏。我握着地质雷达,在竹林里来回扫描,忽然听见耳机里传来规律的震动——是地下水流动的声音!"就在这儿!"我标出坐标,虎娃爹抡起大锤,石屑飞溅中,终于渗出一线清泉。
"出水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安静。浑浊的泉水顺着石缝慢慢渗出,虎娃爹趴在地上就着水洼喝起来,水流进他嘴角的皱纹,冲走了连日的焦虑。
消息传到村里时,张桂兰正在给孩子们分发定量的饮用水。她抹了把汗,忽然笑出满脸褶子:"快去告诉霞霞,俺们把各家的腌菜坛子都洗干净了,能盛水!"
接下来的半个月,全村进入战时状态。陈老师带着学生用秸秆覆盖农田,减少水分蒸发;王知青改装了二十台滴灌设备,优先供应试验田;张桂兰制定了"节水公约",连刷锅水都要用来喂猪。我则带着虎子,每天用无人机监测云层,等待人工增雨的最佳时机。
"李霞,"某天傍晚,赵大爷忽然把我叫到祠堂后巷,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硬得硌牙的糖,"这是俺孙子的压岁钱买的,你尝尝......"他的耳朵尖红得透亮,旱烟袋上的红布条己经换成了节水标语。
人工增雨的命令在立秋前三天下达。县气象局的火箭车开进村里时,村民们自发跪在晒谷场上,赵大爷把龙灯鼓搬到车前,敲出急促的鼓点。"老龙王,显显灵啊!"他的嗓子己经喊哑,却依然用力挥动鼓槌。
第一枚增雨火箭升空时,我攥着张桂兰的手,能感觉到她掌心的老茧在发烫。云层在西北方聚集,却迟迟不肯落下。虎娃忽然指着天空:"看!飞机!"一架银色的人工增雨飞机掠过云层,尾部拖出长长的白练。
雨点是在子夜时分落下的。第一滴雨砸在我的脸上时,我以为是错觉。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顶、晒谷场、干涸的水渠里。张桂兰冲进雨里,张开双臂转圈,银镯子在闪电中划出明亮的弧线:"下了!老天爷开眼了!"
全村人都跑到雨里,虎娃爹抱着水龙头大笑,赵大爷把龙灯鼓浸在雨水里,说要"洗去旱魃"。我摸出兜里的玻璃珠,在雨中转动,五彩光斑混着雨水落下,滴在试验田的玉米叶上,惊起几星尘埃。
这场雨持续了三天三夜。当太阳重新升起时,水库的水位线回升到安全刻度,竹林的暗河涌出清澈的泉水,就连最干旱的田块,也冒出了嫩嫩的绿芽。张桂兰站在井台边,看着重新涨满的井水,忽然蹲下来哭了:"霞霞,俺梦见你婶了,她说......她说咱们熬过去了......"
旱情解除的那天,县农业局送来锦旗:"抗旱先锋,乡村脊梁"。赵大爷把锦旗挂在祠堂正中央,取代了那幅"耕读传家"的老匾额。春桃则带着年轻人,把这场抗旱写成了皮影戏,在晒谷场连演三晚,最后一幕是人工增雨火箭升空,皮影人举着"人定胜天"的横幅。
深夜的抗旱指挥部里,我看着墙上的作战图,上面用红笔标满了节水点、水源地和人工增雨点。王知青打着哈欠整理数据,虎子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无人机遥控器。张桂兰端来一碗鸡蛋面,面条上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趁热吃,你都瘦了......"
手机在桌上轻轻震动,锁屏壁纸是干旱最严重时的试验田,与眼前的绿意重叠。我摸出藏在地质雷达旁的玻璃珠,在月光下转动,五彩光斑映在新贴的"节水长效机制"文件上,像撒了把希望的雨珠。
李霞,你看,当第一滴雨水浸润土地,当第一株幼苗重新挺起腰杆,所有的坚持都有了意义。这场干旱教会我们的,不是对抗自然的傲慢,而是敬畏与协作的力量。村民们眼中的信任,比雨水更珍贵;他们攥紧的拳头,比任何抗旱设备都有力量。
而我们,终将在这场与天灾的博弈中,学会在不确定的世界里,搭建属于自己的诺亚方舟。因为我们知道,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再干旱的土地,也能开出希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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