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省城笼罩在细雨中，李霞攥着省农科院的参观券，在玻璃门外来回踱步。鞋面的泥浆蹭在台阶上，与周围穿着皮鞋的人群格格不入。三天前在农技展销会上，那个戴银边眼镜的年轻人递来的名片还在兜里，名片上"林木森 农业科技博士"的字样被手汗洇得微微发皱。
"李同志？"身后传来清亮的男声。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笑着伸手，掌心有薄茧，"我是林木森，没想到你真来了。"他的实验室里弥漫着泥土和仪器的气味，培养皿中跳动的绿色幼苗在LED灯下显得格外鲜嫩。
"这是耐盐碱的小麦新品系。"林木森用镊子夹起一株幼苗，根系在培养皿中盘成螺旋状，"通过基因编辑技术，耐盐度提升至0.8%，比传统品种高两倍。"李霞凑近观察，幼苗的叶片上凝结着细小的盐晶，像撒了把碎钻。
回程的长途汽车上，李霞反复着装有种子的信封。窗外掠过成片的塑料大棚，智能灌溉系统的喷头在阳光下划出弧形水幕。她摸出笔记本，在"盐碱地改良"章节写下："基因编辑技术，成本预估，试点方案..."字迹被汽车颠簸得歪歪扭扭。
村部会议室内，煤油灯将李霞的影子投在土墙上。赵大爷吧嗒着旱烟袋，烟袋油蹭在"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上："俺种了西十年地，盐碱地啥德行俺最清楚。播下种子能出苗就算万幸，还能指望它高产？"他的旱烟袋重重敲在桌面上，惊飞了几只聚在灯旁的飞蛾。
"老赵头说得没错，"李大海搓着粗糙的手掌，"前年俺试过外地买的改良种，一场倒春寒全冻坏了。"他的袖口露出当年堵坝时留下的伤疤，在煤油灯下呈暗红色。
只有虎子眼睛发亮，他推了推从县城旧货市场淘来的眼镜："我查过资料，基因编辑和传统杂交不一样，能精准改良性状。"少年的笔记本上贴着从科普杂志剪下的图片，"就像用剪刀修剪树枝，只剪坏的，保留好的。"
争论持续到后半夜。李霞摊开从农科院带回的土壤检测报告，手指划过"有机质含量2.8%""pH值7.2"的字样："咱们的土壤经过三年改良，己经具备试点条件。"她掏出装有耐盐种子的玻璃瓶，种子在灯光下泛着青灰色，"先试种一亩地，成了再推广，不成俺赔大家种子钱。"
赵大爷忽然站起身，旱烟袋在裤兜上敲出闷响："要试你试，俺们老骨头可折腾不起。"他摔门而去时，带起的穿堂风差点吹灭煤油灯。春桃追出去，蓝布衫的衣角扫过李霞的膝盖："赵叔就是脾气倔，心里还是信你的。"
试点田选在村西头的盐碱地。李霞带着虎子和小柱翻地时，发现表层土壤仍有白色盐霜。"用腐殖质铺底，"她挥着铁锹，"林木森博士说，盐分高的地块要先降盐。"虎子背着喷雾器，往土壤里喷洒微生物菌剂，白色的雾滴落在盐霜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播种那天，只有张桂兰带着几个妇女来帮忙。"俺们信你，"她往李霞手里塞了把炒熟的南瓜子，"当年堵坝时，你不也说能成？"李霞弯腰播种，种子落入腐殖质的声音轻如叹息。远处的赵大爷牵着牛经过，牛蹄扬起的尘土中，他的目光在试点田上停留了三秒。
幼苗出土的清晨，李霞发现地膜下钻出了嫩黄的芽。虎子用便携式光谱仪测量叶片叶绿素含量，仪器屏幕显示数值为42，比普通麦苗高15%。"光合作用效率提升了！"少年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惊飞了停在地膜上的蝴蝶。
消息像长了翅膀般传开。第三天清晨，试点田边多了几双脚印。李霞蹲在垄间，看见赵大爷的旱烟袋油迹从地膜边缘延伸到苗床中央。她摸出随身携带的土壤湿度计，插进根部土壤："含水率18%，比传统地块高5%。"
立夏那天，林木森带着检测设备进村。他跪在试点田边，用取土钻取出圆柱状土样，显微镜下的根系截面显示，导管首径比普通麦苗粗30%。"这意味着更强的吸水能力。"他对围拢的村民解释，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赵大爷忽然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攥着株普通麦苗和试点麦苗："你说这玩意儿抗盐，咋证明？"林木森掏出pH试纸，分别蘸取两种麦苗的茎叶汁液，试纸显示试点麦苗的汁液pH值为7.5，普通麦苗为6.8。"说明它能把盐分排出体外。"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周叔挠着后脑勺："那要是遇着大旱，这麦子能挺住？"林木森翻开数据手册："在新疆的试验田里，连续二十天无雨，存活率达92%。"他的话让李大海摸起了下巴："俺家还有两亩沙地，要不也试试？"
暮色浸透村庄时，李霞发现赵大爷蹲在试点田边。老人的旱烟袋别在腰后，手里捏着株幼苗，正在仔细观察叶片纹理。"老赵叔，"她轻声说，"等麦子抽穗了，您再看看。"赵大爷哼了声，却在起身时，用脚轻轻拨了拨地膜边缘的泥土，将的根系盖住。
手机在兜里轻轻震动，锁屏壁纸是省城实验室的耐盐麦苗，与眼前的嫩苗重叠。李霞摸出藏在地膜下的玻璃珠，在夕阳下转动，五彩光斑落在赵大爷的背影上，像撒了把希望的种子。她知道，改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就像这株幼苗，需要时间扎根，需要耐心等待抽穗的那天。
夜风带来盐碱地特有的气息，李霞望着远处的炊烟，听见虎子和小柱在争论明天的施肥方案。赵大爷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却在转身时，往试点田方向投来一瞥——那目光不再是质疑，而是某种审慎的期待。
这或许就是希望的模样，不是掌声雷动的瞬间，而是无数个平凡日子里，人们愿意给新事物一个机会，愿意在传统与创新之间，迈出试探性的一步。李霞蹲下身，轻轻抚摸幼苗的叶片，感受着生命的律动。她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每一次对新技术的尝试，都是在为未来的丰收埋下伏笔，而她，愿意做那个执着的播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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