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推土机挡风玻璃上的声音，像极了陈年算盘被掀翻在地的碎裂声。林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见七十岁的秦鹤鸣扑通跪在泥浆里，灰布长衫瞬间吸饱泥水，沉甸甸地坠着老人嶙峋的脊梁。
“陈家祖训，藏书楼不过三代不得迁啊！”老教师额头磕在青石板上，血丝混着雨水蜿蜒成溪。他身后是始建于道光年间的听雪楼，十二扇楠木雕花窗在暴雨中咯吱作响，如同百具枯骨在吟啸。
叶青梧的警靴陷在泥里三寸深。她腰间配枪的金属扣抵着肋骨，那是今早出狱时方拓偷偷塞给她的——枪身编号被锉刀磨平，弹夹却压满了走私渠道流出的钢芯弹。
“秦老师，起来！”她伸手去拽老人胳膊，触手却是骇人的滚烫。昨夜抢救被洪水泡烂的县志时，老人用体温烘了半宿古籍，此刻高烧己烧得他神志模糊：“楼里有光绪年间的《云栖镇水文录》...没了它，明年汛期还要死人啊...”
推土机骤然轰鸣。陈昊的司机摇下车窗，金链子在油腻的脖颈上晃荡：“林总发话，两点前清场！”驾驶室里《国际歌》开到最大音量，嘶吼的旋律盖过藏书楼梁柱的哀鸣。林深站在十米外的雨棚下，黑色风衣下摆纹丝未动，只有左手无意识捻着三枚古铜钱——那是周玄策今早卜卦留下的“困卦”爻钱。
“你他妈还是人吗？”叶青梧抓起半截砖砸向推土机。挡风玻璃裂出蛛网纹，司机狞笑着踩油门，履带碾过散落的《永乐大典》影印本，纸质在泥浆里绽开惨白的花。
林深终于动了。他穿过雨幕按住推土机操作杆，湿发贴在额角像道伤疤：“古籍数字化补偿再加三成。”
“林老板仁义！”陈昊鼓着掌从悍马车踱下来，狼牙项链沾着星点血迹，“可您海外金主刚传话...”他俯身凑近林深耳畔，声音却亮得全场可闻，“说您要再拖延工期，就把救灾粮仓坐标卖给走私队。”
人群炸了锅。饿了三天的王寡妇抱着孩子冲过来，枯爪掐进林深胳膊：“我家幺儿快咽气了！你让他们卸粮啊！”更多村民围住推土机，有人抓起沾泥的书页塞进嘴里咀嚼——那是饿极的人在吞吃宣纸上的糨糊。
叶青梧拔枪上膛的脆响劈开雨幕。枪口却不是指向陈昊，而是死死对准林深心口：“救灾粮在哪儿？”
林深眼底终于裂开一丝纹路。他想起昨夜加密邮箱里的最后通牒：北美基金会的骷髅水印盖在云栖镇儿童营养报告上，标注着“饥饿指数超非洲战区三倍”。周玄策的卦辞在脑海翻涌——困于金车，凶。
“粮在码头。”他吐出的话带着冰渣，“但要用听雪楼的地契换。”
秦鹤鸣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老人干裂的手扒开衣襟，露出胸口的烫伤疤痕：“西二年...鬼子烧楼...我爹用身子护书...”疤痕在雨中突突跳动，像枚嵌进血肉的藏书印。叶青梧的枪开始颤抖，雨水顺着枪管流进扳机护圈。
僵持时刻，方拓抱着铁皮箱撞进人群。这落魄律师的眼镜只剩半边镜片，西装沾满猪圈污物：“粮来了！都让开！”掀开的箱盖里却不是米粮，而是发霉的民国债券。他抓起大把废纸撒向人群：“陈家地下钱庄的票根！拿这个去省城能换...”
枪响了。
陈昊的镀金左轮冒着青烟。方拓踉跄栽进泥水，血从大腿根漫成赤色沼泽。他挣扎着摸出录音笔高举：“...基金会洗钱的录音...在苏红绫纹身店...”
叶青梧的警徽在此时崩飞纽扣。金属圆牌滚进泥坑的刹那，她调转枪口扣动扳机。陈昊的狼牙项链应声炸裂，飞溅的碎牙划破林深下颌——那里立刻浮起三道血痕，与三年前华尔街遇袭时的伤疤完全重合。
“都别动！”林深嘶吼着扯开风衣。缠绕腰间的雷管引线滴着水，红色计时器在暴雨中跳动着倒计时：“给秦老十分钟搬书。”
推土机熄了火。陈昊捂着血淋淋的脖子后退，阴毒目光扫过叶青梧腰间的配枪——那枪柄隐现的警号尾数，与他贿赂名单上某个黑警完全一致。
藏书楼内霉味刺鼻。秦鹤鸣扑向樟木书柜的姿势像护崽的母兽，叶青梧撕下衬衫给他淌血的手臂包扎。当老人抽出《水文录》檀木匣时，匣底突然滑落烧焦的纸片——半张百元美钞残片上，骷髅水印被血圈出，旁边还有周玄策的朱砂批注：秤心为砣，天机为星。
“他们要找的是这个？”叶青梧捏起残片。美钞边缘的编码隐约可见“C1900”字样，正是林深离岸账户的尾号。
楼外骤然响起方拓的惨叫。叶青梧扑到窗边，看见陈昊的保镖正将律师按进运钞车。车门关闭前，方拓沾血的手指在车窗上急速划出摩斯密码：粮在经书。
“走水了——！”王寡妇的尖啸撕裂雨幕。藏书楼西侧蹿起火苗，几个黑影正将汽油桶抛进排水渠。叶青梧踹开后窗的瞬间，听见林深在火光中长啸：“兑卦在西！走坤位！”
她抱着秦鹤鸣滚下石阶时，烈焰己吞没二楼书库。火光中飘飞的灰烬像黑蝶群舞，一片未燃尽的美元残片落在叶青梧掌心——焦痕边缘的油墨标记，竟与陈昊项链断裂处的釉彩完全相同。
暴雨倾盆而下。林深站在对街屋檐阴影里，看着叶青梧在火场前死死攥紧残片。她染血的警服后背裂开长缝，露出的旧伤疤拼成模糊的“囚”字。
远处传来方拓最后的呼喊，湮灭在雷声里。林深摊开手掌，三枚爻钱己深深嵌进皮肉，卦象从“困”变成了“未济”。
血顺着铜钱边缘滴落，在积水里晕开细小的太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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