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肩头和帽檐上还沾着未及融化的雪花,显然是从外面匆忙赶来的,连身上的寒气都未曾完全散去。
进入温暖如春的暖阁后,他立刻趋步上前,向朱慈烺行跪拜大礼:
“臣李若琏,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吧。”
朱慈烺抬了抬手,直接问道:
“何事如此匆忙?让你亲自跑一趟。”
李若琏站起身,目光快速扫过坐在一旁的洪承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但见朱慈烺并无让洪承畴回避之意,便硬着头皮拱手奏道:
“启禀殿下,臣方才接到中城兵马司的紧急禀报,约两刻钟前,在南城米市胡同的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内,发生了一起打架斗殴事件。”
朱慈烺一听,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几分无语:
“李若琏,你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使,不是顺天府的衙役班头!一家客栈里有人打架斗殴,这等鸡毛蒜皮的民间纠纷,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来禀报本宫?”
“京城每日里此类琐事难道还少吗?莫非大明的太子已经清闲到要亲自过问市井斗殴的地步了?”
他是真的有些恼火,觉得李若琏有些小题大做。
李若琏见太子不悦,连忙躬身解释,语气急促:
“殿下息怒!殿下明鉴!若只是寻常百姓斗殴,臣纵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以此等小事惊扰殿下清听。只是......只是此事颇为特殊,非同小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脸色也开始变得凝重的洪承畴,继续说道:
“参与斗殴的一方,是客栈的掌柜和伙计,而另一方.........是两名来自辽东的学子。”
“辽东学子?”
朱慈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洪承畴。
洪承畴也是心中一紧,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李若琏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吐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而且,据兵马司初步查证,这两名涉事学子的户籍并非汉籍,而.....而是标注为‘女真户’!”
“什么?女真户?!”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温暖静谧的暖阁中轰然炸响。
朱慈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坐在一旁的洪承畴却已“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猛地站起,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一片煞白,写满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下属牵连、事情即将败露的恼怒和恐慌!
他千叮万嘱,让那些学子务必安分守己,结果自己前脚刚离开,他们后脚就在京城闹出如此事端,而且还是与身份最敏感、最易惹来非议的那两个女真学子有关!
这简直是在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刻,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朱慈烺此刻也终于完全回过味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目光锐利如刀倏地转向面色苍白的洪承畴,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疑问和严厉的审视:
“洪爱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宫为何从未听闻有女真学子进京参加科举?如今还闹出了当街殴斗的丑闻?你给本宫解释清楚!”
洪承畴心中叫苦不迭,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连后背的官袍都感觉湿了一片。
他知道此事再也无法隐瞒,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几乎将头埋到胸前,声音带着惶恐和请罪的意味道:
“殿下息怒!臣.....臣有罪!此事容臣细细禀奏。”
随即,他将之前关于在辽东开科取士以安抚新附之民、吴守仁与常永安二人如何中举、以及自己基于“华夷一体”、“以示怀柔”的考虑,最终准许他们进京参加会试的前因后果,原原地禀报了一遍,不敢有丝毫隐瞒。
最后,他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和急于撇清责任的语气痛心疾首地说道:
“殿下明鉴!臣在辽东确是为了稳定人心,彰显朝廷仁德,方才准其参与科考,绝无他意!”
“在来的路上,臣更是再三告诫所有学子,京城乃首善之区,法度森严,需谨言慎行,万不可惹是生非!”
“臣.......臣实在不知他们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罔顾臣之告诫,当众殴斗!此等行径,着实令人发指,有辱斯文,更负圣恩!”
“臣恳请殿下,对此二人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并夺其举人功名,逐出京城,以正视听,肃清流弊!”
洪承畴是真的动了怒,也感到了巨大的危机,所以他决定立刻弃车保帅,与这两个惹祸的女真学子彻底切割,绝不能让他们影响了自己即将到手的入阁大事和太子对自己的信任。
朱慈烺听完洪承畴这番长长的陈述,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久久没有说话。
因为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复杂政治意味的信息,并仔细权衡其中的利害关系。
暖阁内一时间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朱慈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然后将深邃的目光重新投向垂手侍立、神情紧张的李若琏沉声问道:
“李若琏,打架的具体起因究竟是什么?兵马司报上来的情况,到底如何?你且将所知细节仔细道来,不得有丝毫遗漏。”
“臣遵旨。”
李若琏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连忙将自己从兵马司急报中获悉的情况,包括客栈掌柜如何因户籍问题拒客、如何出言侮辱、双方如何从口角升级为殴斗等细节,一五一十、尽可能客观地禀报了出来。
这些话他其实早就想说了,可朱慈烺刚才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他也不敢贸然开口啊!
随着李若琏的叙述接近尾声,一直紧绷着神经,如同等待宣判般的洪承畴终于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重新回到了肚子里。
然后他趁朱慈烺和李若琏不注意,悄悄用袖口内侧擦拭了一下额头上早已渗出的汗水。
刚才那一刻,他真是度秒如年,生怕此事全是吴守仁、常永安二人恃宠而骄、主动寻衅滋事。
若果真如此,那他洪承畴作为举荐他们进京、且是前任辽东督师,定然难辞其咎,一顿严厉的申饬怕是跑不了.
更可怕的是,很可能还会严重影响太子殿下对自己能力的判断,那期盼已久的入阁之事,恐怕就要化为泡影了。
但万幸的是从李若琏的禀报中,他清晰地听出了事件的起因在于客栈掌柜的歧视和侮辱性言论。
是那掌柜的先以“女真户”为由拒客,继而口出恶言,辱骂吴、常二人为“建奴鞑子”,甚至污蔑他们的功名来路不正,这才彻底激怒了本就因身份敏感而自尊心极强的二人,导致了冲突的爆发。
而且,从描述看,吴、常二人在冲突中明显处于劣势,受伤更重。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質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这不再是一桩简单的举人殴斗事件,而是涉及民族歧视、侮辱士子、乃至挑战朝廷“以夏变夷”政策的严重问题。
太子殿下素来重视辽东新附之民的归化,意在稳定边疆,如此看来,殿下的态度很可能会偏向于受了委屈的吴、常二人。
想到这里,洪承畴心中稍安。
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觑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的太子朱慈烺,试图从那张年轻的脸上读出些许端倪。
只见朱慈烺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面露沉吟之色,似乎正在权衡利弊。
暖阁内静默了片刻,只听得见炭盆中银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终于,朱慈烺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随即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说道:
“本宫还当是什么泼天的大事,原来只是这般小事,既然未曾闹出人命,只是些皮肉损伤,那便好解决了。”
“此事起因,在于那客栈掌柜歧视归化学子,恶语伤人,挑衅在先,传本宫的旨意,责成五城兵马司将那名掌柜重打十板子,以儆效尤!并责令其赔付那两位女真学子一切医药费用及衣物损毁之损失。”
“此事就此了结,不得再起波澜。”
他顿了顿,又对李若琏吩咐道:
“李若琏,你亲自去安排一下,为那两位学子以及所有同行的辽东举子另寻一处清净、安全的住所妥善安置,让他们能够安心温书备考,莫要因此事影响了科举。”
“所需费用,从东宫的内帑中支取。”
朱慈烺做出这番处置时心态已然恢复了正常。
刚开始听闻竟有女真人考中举人并进京赴考时,他确实十分惊讶,甚至有些错愕。
但惊讶过后,他迅速冷静下来,结合自己对历史走向的模糊记忆和对当前局势的分析便觉得此事虽出意料,却也合乎情理。
毕竟,皇太极之前称帝之后就已经效仿明朝制度开设科举,选拔人才,那么在女真部族中出现读书人,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事。
洪承畴在辽东开科取士,将其中归化者纳入体系,正是贯彻朝廷“羁縻怀柔”、“以夏变夷”策略的具体体现。
更进一步想,朱慈烺甚至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
若真有女真人能够通过正规科举途径,学习汉文化,接受儒家思想,最终成为大明的官员,这无疑将极大地促进民族之间的融合,削弱敌对情绪,对于长久稳定辽东、乃至未来可能进行的更大规模的文化同化,都有着不可估量的积极意义。
这远比单纯的军事征服和高压统治要高明得多。
李若琏听到太子殿下如此明确的指示,心中大定,立刻躬身应道:
“臣遵旨!臣即刻去办!”
说完便准备行礼告退,前去安排相关事宜。
一旁的洪承畴听到太子殿下不仅没有责怪自己,反而如此明断是非,心中那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地,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暗暗调整着呼吸,试图让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看来是有惊无险了。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变幻莫测。
就在洪承畴这口气尚未完全喘匀,李若琏的脚步将将移至暖阁门口之时,马宝又一次形色匆匆、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暖阁。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急迫,来不及行礼,便急声禀报道:
“太子爷!太子爷!门外......门外又有锦衣卫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什么?”
朱慈烺闻言,微微一怔,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就连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的李若琏也猛地停住了脚步,愕然回头。
什么情况?
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刚刚才从外面进来禀报完毕,怎么转眼之间,又有锦衣卫前来求见?
而且听起来还是“十万火急”?
难道京城又发生了什么新的变故?
李若琏一时间僵在原地,进退两难,不知是该继续离开去执行太子的命令,还是该留下来听听究竟又发生了何事。
朱慈烺的眉头再次皱起,心中掠过一丝不耐。
但他知道若非真有紧要情况,下面的锦衣卫绝不敢接连打扰。
不过他此刻实在懒得再亲自接见一波又一波的锦衣卫,于是便对愣在门口的李若琏说道:
“李若琏,你先别走了,出去问问来的锦衣卫所为何事,问清楚了,再进来禀报于本宫。”
李若琏连忙收脚转身,躬身应道:
“臣遵命!”
随即快步走出暖阁。
趁着这个间隙,朱慈烺看了一眼脸色依旧有些发白、惊魂未定的洪承畴,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说道:
“洪爱卿,不必过于紧张,看来不过是些琐碎事宜,无伤大雅,本宫既已明断,便不会因此事怪罪于你。”
洪承畴听到太子温言安慰,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和感激,连忙起身深深一揖,声音略带哽咽地说道:
“臣.....臣多谢殿下信任!殿下明察秋毫,臣感激涕零!”
然而,他心中的那根弦却并未完全放松,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如同窗外阴霾的天空一般,笼罩在他的心头。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
李若琏去而复返,但他的脸色却与方才离去时截然不同!只见他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甚至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眼神中带着一丝慌乱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骇人听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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