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们二人努力挺直腰板,试图表现出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紧抿的嘴唇以及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是无可避免地暴露了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
一些站在他们附近的辽东同窗,投来的目光中也带着复杂的情绪,有同情,也有难以言说的审视。
辰时,伴随着三声沉重悠远的钟鸣,国子监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以内阁首辅薛国观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以及多位侍郎,共计二十余位朝廷重臣,身着庄严的朝服,迈着沉稳的步伐鱼贯而入。
他们的到来,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压,立刻让原本有些细微嘈杂声的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学子,无论内心如何激荡,都立刻整肃衣冠,躬身行礼,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庄重肃穆。
薛国观缓步登上堂前高高的汉白玉台阶,转过身目光沉静而锐利地扫过全场,随后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今日考题,由老夫与诸位堂官共同商定,绝无泄露之可能,考题为‘论边镇守御与民生安辑之道!’限时一个时辰,以钟声为号,现在开始!”
题目公布,台下学子们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声骚动。
此题紧扣大明当前面临的严峻边患与内部民生的平衡,正是朝廷想要解决的重大课题。
既能考察学子对《四书五经》等经典的理解深度,又能检验其引经据典、结合实际提出经世致用策略的能力,难度和深度都非同小可。
短暂的骚动后,学子们纷纷在胥吏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座位,铺开官制试卷开始研墨提笔,凝神构思。
吴守仁和常永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他们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摒弃脑海中一切杂念和恐惧,也埋头疾书起来。
一时间,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下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高台之上,薛国观、范景文、倪元璐等重臣端坐在早已备好的太师椅上,不动声色地巡视着整个考场。
他们的目光也时不时地落在吴守仁和常永安身上。
只见此二人虽相貌与汉人略有差异,但此刻凝神答卷的姿态倒是与周围那些汉人学子并无二致,眉宇间透出的那份专注和沉稳,甚至比一些显得心浮气躁、东张西望者更显从容和有底气。
时间在极度紧张和专注的书写中飞快流逝。
没过多久,悠扬的钟声再次敲响回荡在国子监上空,宣告考试结束。
学子们无论是否完成,都必须停笔。
早已候在一旁的胥吏们立刻上前,有条不紊地将所有试卷收走,并当场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糊名、编号,也就是用厚纸将写有考生姓名、籍贯的部分牢牢糊住,再盖上印章,确保在阅卷结束前无人能辨认出试卷的笔者身份。
随后,这批密封好的试卷被迅速送至国子监内一间早已准备好的、戒备森严的厅堂。
此厅堂门窗紧闭,内外皆有锦衣卫看守。
二十余位朝廷重臣按照事先分好的小组,围绕数张拼凑起来的长案坐下,开始了一场紧张而严肃的集体阅卷工作。
厅堂内炭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但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只有翻动试卷的哗啦声、毛笔在草稿纸上划过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几位大臣就某处观点进行低声讨论的嗡嗡声。
阅卷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各位大臣都是科举正途出身,学问渊博,评判标准极其严格,甚至可称苛刻。
甚至时不时能听到某位以学问著称的阁老或尚书用手指敲着试卷,发出低低的赞叹:
“嗯,此卷破题精准,直切要害,论述层层递进,难得!”
“此子对屯田、边防等实务见解独到,颇有见地!”
薛国观作为主考官,更是仔细审阅着每一份被各小组初步评定为优等的试卷,不敢有丝毫懈怠。
终于,在申时初刻左右,所有试卷经过数轮交叉审阅、反复评议、争论,最终初步排定了名次序列。
接下来,便是最激动人心、也是最关键的环节!
那就是拆封糊名,验明正身!
厅堂内的气氛瞬间达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因为这可是关乎洪承畴未来的政治生涯、以及科举公正的关键点!
在在场所有重臣以及数名作为中立见证的锦衣卫千户的注视下,薛国观神色庄重地亲自走到案前拿起一份份按照名次排列好的试卷。
他先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糊名处的地方,然后用指尖蘸了点水,一点一点地并撕开那层厚厚的糊名纸。
每拆开一份,便有专门的书记官上前,看清姓名籍贯后,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洪亮地唱出名次和姓名。
“第一名,辽阳府学子,张明远!”
“第二名,广宁卫学子,李思诚!”
.......
唱名声在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厅堂内回荡,每报出一个名字,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当拆到第三份试卷时,薛国观的手明显微微一顿,因为他看到了那糊名纸下露出的“女真户”标注。
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指,薛国观更加小心地撕开了糊名纸。
书记官凑近仔细看了一眼,随即挺直腰板,用比之前更加洪亮的声音唱道:
“第三名,辽东都司,吴守仁!”
“什么?第三名?”
厅堂内顿时响起一片难以抑制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少大臣,包括几位素来持重的尚书,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神色!
一个女真人!
一个身份如此敏感、备受质疑的“夷狄”,竟然能在这八十多名堪称辽东精英的举子中脱颖而出,名列前三甲?
这简直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
薛国观心中也是剧震,但他强压住激动,示意书记官继续。
当拆到第六份试卷时,结果再次让在场所有人震惊不已!
“第六名,辽东都司,常永安!”
厅堂内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仿佛时间都停滞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议论声!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文章老夫看了,确实锦绣珠玑,言之有物!”
“看来洪承畴在辽东取士确是秉持公心,并无偏袒!”
“此二人确有真才实学!之前所有谣言,不攻自破矣!”
...........
薛国观看着手中这两份墨迹仿佛还未干透、文采亦属斐然的试卷,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脸上终于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环视在场同样面露惊异和赞许的同僚,颇为欣慰的说道:
“诸位!结果已然明朗!吴守仁、常永安二人,凭其真才实学分列第三、第六!成绩优异,有目共睹!足可证明其在辽东参加乡试中举,乃是实至名归,绝无虚假!”
“洪承畴受贿舞弊、泄露考题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恶意中伤!我等当立即将此结果昭告天下,以正视听,还洪承畴一个清白!”
“薛阁老所言极是!”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脸上也都露出了轻松和赞许的神色。
这个结果,无疑是最好的结局,它用铁一般的事实维护了科举的公正和尊严,又彻底洗刷了重臣的冤屈,避免了朝局可能出现的动荡,也给了天下士子一个最有力的交代。
不过吧,有不少人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别扭!
因为这二人始终并非汉人,而是女真人。
但此时谁也不敢再说此事,毕竟辽东早已归附,当地的女真人也是大明百姓,若是再拿他们的身份说事儿,难免有分裂国土的嫌疑。
很快,吏员们按照最终确定的名次,用工整的楷书将榜文誊抄在巨大的黄纸上,同时将前二十名的优秀试卷原文也一并抄录清楚。
在众多学子翘首以盼的目光中,榜文和试卷被郑重地张贴在了国子监大门外那面专门用于宣告重要事项的巨型青砖照壁上。
一直在寒风中焦急等待了数个时辰的数千名学子,立刻如同潮水般涌了上去,将照壁围得水泄不通。
当看清榜文上那醒目的“吴守仁—第三名”、“常永安—第六名”的字迹,再挤到前面看了看那两份字迹工整清秀、破题精准且引经据典的试卷原文时,人群中爆发出了阵阵发自内心的惊叹和议论。
“好文章!破题一句‘边镇之固在民心,民心之安在边镇’,便见功力!”
“这策论部分,对屯田、互市、练兵之议,条条在理,非熟读经史且关心时务者不能为!”
“看来我等确是误会洪督师和这两位学子了!惭愧!惭愧!”
“这二人虽非我汉人,但自小熟读我儒家书籍,于汉人也一般无二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险些被市井流言所误!”
..........
之前因谣言而激荡的愤懑情绪,迅速被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和出色的才学所扭转,取而代之的是对真才实学的由衷敬佩和惭愧。
一场可能酿成更大风波的舆论危机,就此烟消云散。
科举的公正性和朝廷的威信也在这场公开的检验中得到了巩固和提升。
几乎在结果出来的第一时间,消息便由等候在国子监外的锦衣卫快马加鞭,飞报至东宫。
而此时,朱慈烺正百般无聊的坐在书案后翻阅着一本古籍,但每隔片刻便不自觉望向殿外,显然是在等锦衣卫的消息。
不多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李若琏快步走进殿内,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喜色,躬身禀报道:
“殿下,大喜!国子监复核结果已出,吴守仁名列第三,常永安名列第六!”
朱慈烺听到这话,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直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两天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在这一刻被一扫而空!
“好!好!好!”
朱慈烺连说了三个好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又想到了洪承畴,然后问道:
“洪承畴那边,派人去通知了吗?”
“回殿下,臣一得到消息,便已遣得力属下快马前去洪大人住处报喜了!”
李若琏连忙躬身回答,脸上也满是笑意。
朱慈烺这才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位于京城西城的一处较为僻静的馆驿中,洪承畴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根本无法安坐。
各业务他也在担心今日考试的结果。
只是因为要避嫌,所以他无法亲自前往国子监查探结果。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急促的马蹄声。
随后一名锦衣卫飞奔而来,洪承畴见此情景,便知道结果已出,当然便一脸急切的问道:
“结果如何?快说!”
那锦衣卫也不含糊,当下便笑着说道:
“恭喜大人,今日结果已出,吴守仁第三!常永安第六!大人您清白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洪承畴顿时老泪纵横,仰头望着屋顶,声音哽咽的长叹道: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和彻底放松让他几乎虚脱,踉跄着坐到椅子上久久不能平静。
他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乃至身家性命,终于在这场惊涛骇浪中保住了!
稍事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后,洪承畴一刻也不敢停留,当下便赶往东宫谢恩。
再次见到朱慈烺时,洪承畴情绪激动的拜道:
“臣洪承畴,叩谢殿下天恩!殿下明察秋毫,力排众议,最终还臣清白!此恩此德犹如再造,臣没齿难忘,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臣必当结草衔环以报殿下!”
朱慈烺则是笑着快步上前,亲手将他扶起道:
“洪爱卿快快请起!本宫早就说过,绝不会让忠臣蒙受不白之冤,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乃社稷之幸,亦是本宫心之所愿!这几日让你受委屈了。”
两人落座之后,朱慈烺继续说道:
“如今谣言已破,真相大白,红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置那个始作俑者?”
所谓的始作俑者,自然就是那家客栈的掌柜!
这是一个微妙的问题,关乎洪承畴个人气度的展现,这个时候的洪承畴完全可以借此机会要求严惩掌柜的。
甚至动用关系让那掌柜的在狱中多吃些苦头,以泄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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