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茂年之妻林氏寿之灵位。”
他喃喃地念出牌位上的字,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此刻风雪已停,一轮圆月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月光皎洁柔和,如同缓缓流动的清水,顺着轩窗柔和地照在牌位上。
汪茂年伸出手,抚上冰冷刺骨的牌位,像是想要再一次抚摸林寿的脸。
林寿是汪茂年的未婚妻,更是他心里一直放不下的那位故人。
作为两大医学世家佼佼者的独女,林寿自小在医学上展现出了超越常人的天赋。
她六岁时就能将《神农本草经》倒背如流,过目不忘;十二岁时第一次出诊,便解决了连林彦文都束手无策的疑难之症。
雁荡山下有座名叫玉桂的小城,因城中开满桂花而得名。
城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林寿,每次林寿来,孩子们都会热情地把她围住,一口一个林姐姐地叫着。
这一日,她正在城中问诊,一名妇人神色慌张地抱着一名女童忽然闯了进来。
“你这个荒郊野岭来的庸医,把我们家小丫给怎么了?”她指着林寿的鼻子破口大骂,“本来好好的孩子,吃了你给的糕点后就开始肚子疼。莫不是你在糕点里下了什么药,要害死她?”
“你这老太婆好生不讲理,分明是你嫌小丫是个女孩,平日里只管饿着她,不给她东西吃。林姐姐心善,给小丫买了点心,这才让她吃上一顿饱饭。怎么能怪到林姐姐的头上?”
林寿还未开口解释,她身旁一个叫望儿的垂髫小孩抢先说道。
妇人是城中远近闻名的母夜叉,且极其重男轻女。
为了能抱上孙子,小丫的两个姐姐都被妇人悄悄抱走送人了。若非小丫的娘及时发现,只怕小丫也会遭此毒手。
频繁的生产让小丫娘的身子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以后也很难再生育了。
即使这样,也没能让妇人放弃抱孙子的念头,四处搜罗民间偏方让小丫娘吃下,美名其曰为她调理身子。
然而几副汤药下去,小丫娘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妇人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嘴脸,开始对小丫娘动辄打骂。
小丫娘实在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趁着一个雨夜,丢下小丫跑了。
儿媳妇跑了,儿子又是个懒汉,没人愿意再嫁他。于是妇人把对儿媳妇的怨气都撒到了小丫的身上,让小丫干各种粗活累活,还经常不给她饭吃。
今日小丫回去,妇人看到她嘴角的糕点残渣,认为她是偷了家里的钱在外面吃独食,抬手就要打她。
小丫怕被打,只能如实说糕点是林寿给的。
望儿与小丫一同长大,知道这些年小丫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也经常为小丫打抱不平。
见望儿这般伶牙俐齿,妇人说不过她,开始胡搅蛮缠:“臭丫头,你懂什么?若是今日小丫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好了,望儿。”林寿拍拍望儿的头,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大娘放心,我是大夫,可否让我看看孩子的情况?”
妇人警惕地将林寿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我知道了,准是你在糕点里动了手脚,再假意惺惺地要给孩子看病,好骗我们的钱。”
接着又故意拉长声音,对着人群大声嚷道:“什么大夫?我看是个江湖骗子吧。”
妇人说完满脸得意地看着林寿。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使用这样的伎俩了。
以往她只要这样一闹,这些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铃医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定会被她拿捏。
“大娘确定小丫是吃了我给的糕点后才开始肚子疼的吗?”林寿仔细观察了小丫嘴上的糕点残渣,拿出身上用油纸包着的两块芙蓉糕,“这才是我买给小丫的。”
她买给小丫的是芙蓉糕,可小丫嘴上的是油酥饼的残渣。
更别说小丫根本没吃芙蓉糕。
原来妇人已经用这种拙劣的伎俩骗过不少人,小丫不愿再帮着妇人行骗,更不想让林寿因为她而陷入是非之中。
“这……”妇人自知遇到了硬茬,又见一队巡逻的官兵正朝着这边走来,不敢再多说,抱着小丫灰溜溜地逃了。
这一切都被汪茂年看在眼中。
“真是个蠢货。”他低声咒骂了妇人一句。
这几日时气不好,他不放心林寿一个人下山,偷偷跟在林寿身后进了城。
本来他还担心林寿无法识破妇人的诡计,现在看来是不用他出面了。
“热闹看够了的话,就跟我回去吧。”林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向汪茂年所在的方向。
“被发现了。”汪茂年嘴角上挂着一抹浅笑,拿出刚买的翠竹发簪为她带上,“好看,很适合你。”
林寿穿着月白色长裙,头戴翠竹簪,莞尔一笑的样子让汪茂年想起《诗经》中对齐女庄姜的那句赞美: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林寿把东西都收拾好,转身却看到汪茂年正看着自己,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汪茂年回过神:“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海不刀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回去的路上,林寿与汪茂年两个人手拉着手,并肩走在山路上,设想着独属于她们的未来。
“成亲后,我们一起去云游吧,就像爹娘从前那样。我们去救济百姓,让他们都能病有所医,这样才不算辜负我这一身医术。”
“好。”汪茂年看着林寿的眼睛,点头答应,“不论你想去哪,我都会陪着你。”
只可惜老天给了林寿悬壶济世的才能和心怀苍生的胸襟,却没有给她一副健康的身体。
她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各种汤药不离口。
为了治好她的病,林彦文和云氏尝试过各种方法,翻遍医书古籍,依旧是不见起色。
眼看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林寿忽然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也不像从前那般爱笑了。
汪茂年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准备出发去上元城的前一晚,二人在竹林里饮酒谈心。
“我知道,我剩下的时日不多了。等我死后,就把我埋在这竹林里吧。竹子长年青翠,即使在冬日也不会枯萎,就像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样。”
林寿的脸上泛起红晕,漫不经心的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别说醉话。”汪茂年听后只觉得心痛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向她保证,“你相信我,我肯定能治好你。等你病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去救济天下,做一对羡煞旁人的神医夫妻。”
“这辈子,我非你不娶。”
林寿死在婚期前两月。
那时的她已经气息奄奄,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很难。
“忘了我吧。”这是林寿留给汪茂年的最后一句话。
一并留给他的,还有那只翠竹发簪。
汪茂年拿出珍藏在身上的发簪放在牌位前,在杯中斟满竹叶青。
“吾妻林寿,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今夜,同样被吵醒的人还有林彦文。
“怎么不睡了?”他来到汪茂年身旁坐下,“天快亮了,再不睡的话,明天可就没有精神赶路了。”
汪茂年盯着杯中圆月的倒影,沉默半晌,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竹叶青醇厚温和,入口却是苦涩的。
“良医不能救无命,强梁不能与天争。寿儿的事我们从未怪过你,你也不要太自责了。”说起林寿,林彦文眼中也闪动出点点泪光。
他知道,汪茂年始终对林寿的死无法释怀。
林寿死后,汪茂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灵堂,三天三夜没有进食,急坏了王氏和忠国公。
第四日的时候,汪芷年腰间缠着白布,敲响了房门。
“你怎么来了?”
“来陪哥哥祭奠嫂嫂。”不等汪茂年允许,汪芷年已经走到了牌位前,点燃三支香,“嫂嫂生前对我很好。”
她与林寿相处的时日是不长,但林寿对她的好,她都一点一滴地记在心里。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来这一趟。
看着这个有些“任性”的妹妹,汪茂年并未阻拦。因为不到半日的时间,汪芷年就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了地上。
见此,汪茂年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抱着她走出了灵堂。
怀中汪芷年闭着眼睛,睫毛止不住地抖动。她以为自己假装的很好,可还是被汪茂年一眼识破。
当他推开门,看到王氏的那一刻,更是苦笑一声。
笑她们关心自己,也笑她们不懂自己。
他是难过,但也不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他会好好活着的。
汪茂年出来的同时,王氏也第一时间让人把消息带回了国公府。
“真不让人省心。”忠国公听后揉了揉太阳穴,长舒一口气,对来送信的下人摆手道,“下去吧。”
然而下一刻,他整个人就像忽然失去了重心般,重重地跌坐在书桌前。
“最近大炎境内突然出现一位名叫林寿的铃医,是你吧?”见汪茂年沉浸在回忆中不肯走出来,林彦文又换了个问法。
“是。”汪茂年握紧酒杯,“我想让林寿的名字被世人记住。”
他这样做,也是因为上次同陈知慧的对话。
陈知慧说过,世间有很多女子连名字都没有。即便有,她们的功绩也不会被世人铭记。
所以汪茂年愿以林寿之名,替她看遍世间风景。
他要让林寿的名字在大炎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师父,您去休息吧,我还想在这再陪寿儿待一会儿。”汪茂年劝道。
今日离去,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何时。
林彦文走后,汪茂年最后一次哼起了林寿生前喜欢的歌谣。
“玉盘玉盘心头光,月光月光亮汪汪,玉盘玉盘,那孩子已拂去风霜,为她揽星辰,带她回故乡。”
一曲终了,他闭了闭眼,耳边回荡着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与竹叶声。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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