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砚之把最后一块染好的“雨过天青”方巾叠进木盒时,指腹蹭过布面细密的纹路,像触到了雨后青石板的潮润。窗外的老槐树影斜斜落在盒盖上,把“张记染坊”西个字的木牌描出层淡绿的光晕——今天是李副部长调研的日子,也是染坊加入“非遗工坊联盟”的满月。
“师父,孩子们的校服染好了!”徒弟小周抱着摞蓝布校服冲进院,布角还滴着清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串小水点。那是附近实验小学的订单,校长说要让孩子们穿着古法蓝染校服参加下周的非遗文化节,此刻校服上用银线绣的校徽在阳光下闪着光,和布面的靛蓝色形成奇妙的呼应。
张砚之掀开染缸的木盖,一股带着草木香的凉气漫出来。缸底的墨晶比上个月又沉了些,像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偶尔有细碎的光斑从晶面上跃起来,落在小周的校服上,漾出层淡淡的虹光。“这晶子真是越养越活了。”他舀起瓢染液,液汁在阳光下呈半透明的宝蓝色,“当年太爷爷说墨晶认主,看来它是认你了。”
小周挠挠头,耳尖有点红。这孩子是去年从职业学校毕业的,本来在开发区的染印厂当技术员,听说张记染坊招学徒,背着行李就来了。刚开始连搅缸的力道都掌握不好,搅棒总在缸壁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现在却能凭手感判断染液的浓度,连李副部长上次来都夸他“搅缸的节奏像在打太极”。
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林舟陪着李副部长走进来,身后跟着文化局的老周和几个扛摄像机的记者。李副部长手里还捏着那块绣“百”字的手帕,见了院里晾晒的校服,眼睛一亮:“这就是你说的‘活色’?”
“您摸摸看。”张砚之递过件刚染好的校服。布料上手微凉,却不像工业染布那样僵硬,捏在手里能感觉到棉线本身的柔软。李副部长翻到衣角,那里用靛蓝写着行小字:“光绪二十七年传至今日,第三十七代染匠张砚之携徒周明记。”
“连落款都讲究。”李副部长笑了,“上周开发区的体验园找我题词,我写了‘求速者失其质,求质者得其久’,他们还当是夸他们呢。”
众人都笑起来,摄像机的镜头对准染缸,墨晶在水下泛着幽幽的光。老周趁机介绍:“这缸染液己经养了五十六年,里面加了槐树叶、板蓝根和二十一味草药,每次添料都得按节气来,上个月小周想省事儿用机器磨板蓝根,染出来的布发灰,后来还是按老法子用石臼捣,颜色才正过来。”
记者们围着染缸拍特写,小周正给孩子们示范扎染技法。几个穿校服的小学生蹲在青石板上,手里攥着白布,用皮筋扎出各种花样,张砚之在一旁指点:“扎得越紧,留白越分明,像不像你们数学课本里的几何图形?”孩子们咯咯地笑,扎出的布块放进染缸时,激起圈涟漪,墨晶的光跟着晃了晃,像在回应。
林舟注意到墙角堆着堆新劈的柴,旁边的石臼里还杵着半碎的板蓝根。“上个月说的烘干房建得怎么样了?”他问张砚之。之前用自然光晾晒总受天气影响,他们申请了非遗专项基金,在院后搭了座带温控的烘干房,既能保持古法的自然晾干节奏,又不怕阴雨天气。
“昨天刚试了试,”张砚之领着众人往后院走,“您看这温度表,始终控制在二十五度,湿度百分之六十,和老辈人说的‘阴凉通风处七日阴干’效果一样。”烘干房里挂着排刚染好的长布,风从特制的纱窗吹进来,布面轻轻晃动,像片悬在半空的蓝云。
李副部长站在布帘下,伸手拂过布面,忽然问小周:“听说你放弃了染印厂的高薪来这儿?”小周的脸又红了,手里的搅棒转了个圈:“厂里的机器染布快是快,但染不出这种会‘呼吸’的颜色。上次我给我妈染了块头巾,她戴了半年,洗了几十次,颜色反倒越洗越亮,我才明白师父说的‘养布’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传承的意思。”李副部长看向林舟,“你们区里的‘非遗研学路线’我看了,把染坊、木雕坊、竹编坊串起来,让孩子们跟着匠人过日子,比在教室里看视频管用。”他顿了顿,指着烘干房墙上的计划表,“每周开放两天给市民体验,这个主意好,手艺不怕人看,就怕人忘了。”
正说着,老周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笑着说:“开发区那边听说咱们这儿搞研学,也想加进来,问能不能把他们的机器染布环节加进路线里。”
张砚之看了眼林舟,见他点头,便接过话:“可以啊,让大家比比就知道,机器染的布摸起来像塑料,咱们的布摸起来像棉花——不是说机器不好,是各有各的道,就像钢笔和毛笔,都能写字,但味道不一样。”
众人都点头,摄像机把这一幕拍了进去。阳光穿过烘干房的纱窗,在布帘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和布面的蓝晕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李副部长忽然指着块正在晾干的布:“这上面的花纹,是不是和你太爷爷手记里的一样?”
张砚之凑近看,那是块用“云纹扎染”技法做的桌旗,展开来像片流动的云,边角处隐约能看到墨晶折射的虹光。“是按手记里的法子做的,”他眼里闪着光,“太爷爷说,最好的染匠能让布‘说话’,现在我信了——您看这云纹,风吹过时,像不像在动?”
离开染坊时,李副部长把那块“百”字手帕轻轻放在烘干房的架子上:“就放这儿吧,让它跟着布再养养。”手帕落在块靛蓝色的桌旗上,白棉线绣的“百”字像朵云,慢慢融进周围的蓝里。
车上,林舟翻看记者发来的现场照片,忽然指着张照片笑了:“您看,小周搅缸的时候,墨晶的光正好落在他手上,像在递接力棒。”照片里,小周的手握着搅棒,缸里的光斑恰好落在他手背上,和他袖口露出的蓝染护腕连成一线。
李副部长望着窗外掠过的老槐树,忽然说:“下个月的非遗大会,让张砚之和小周都去发言吧。告诉他们,不用讲大道理,就说说怎么把布染得像天空一样——老百姓听不懂术语,却看得懂用心不用心。”
车窗外,张记染坊的木牌在夕阳里泛着暖光,竹竿上的蓝布轻轻摇晃,像片被风掀起的海。林舟想起张砚之刚才说的话:“墨晶认主,其实是认那些愿意守着时光慢慢熬的人。”或许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老物件锁进玻璃柜,而是让它们在一双双年轻的手里,继续长出新的年轮。
他拿出手机,给教育局发了条消息:“建议在职业学校开非遗技艺选修课,就从张记染坊的蓝染开始。”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车正经过开发区的体验园,广告牌上“一天学会百年技艺”的大字在暮色里闪着冷光,而远处染坊的灯光,正透过层层叠叠的蓝布,在夜空里晕出片温柔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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