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苗把黄铜搅棒放进染缸时，铜铃在水面荡开的涟漪里轻轻摇晃，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墨晶像是被这声音惊动，在缸底翻出细碎的光斑，映得她辫梢的蓝布条都泛着虹光——这是她正式学搅缸的第三周，柴己经劈得匀净，板蓝根也能分毫不差地认出，可握着搅棒的手，还是会在第七百二十下时微微发颤。
“别怕，”张砚之蹲在旁边卷烟，烟丝是自种的旱烟，卷纸用的是染废的边角料，“你师爷当年学搅缸，整个人栽进缸里三次，染得跟蓝靛似的，照样说‘缸认人，摔几次就熟了’。”
阿苗的脸埋在臂弯里，搅棒在缸里停了停。昨天她染坏了块给幼儿园做围裙的布，本该是浅浅的月白色，却因为添多了半瓢染液，变成了深靛蓝。那些印着小熊图案的围裙挂在竹竿上，像排垂头丧气的蓝熊，看得她眼睛发酸。
“这布我收了。”林舟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手里还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蒸好的槐花糕。他拿起块染坏的围裙比划着：“区里的防汛宣传队正缺袖章，这颜色醒目，剪剪正好用。”
阿苗猛地抬头，眼里还沾着水汽：“真的？”
“骗你干啥。”林舟把槐花糕放在石桌上，“上周我去乡下，见合作社的大婶用你们染坏的布做粮袋，说这布厚实，装谷子不生虫——手艺哪有不犯错的？错了能变废为宝，才是真本事。”
张砚之笑了，把旱烟锅在缸沿磕了磕：“他这话说得在理。我太爷爷的手记里，半本都是‘失败记’，哪次染坏了布，怎么补救的，写得比成功的还详细。”他从墙角翻出个木箱，里面全是些“失败品”——有染花了的桌旗，被虫蛀过的头巾，还有块被老鼠咬了个洞的蓝布，却在破洞周围绣了朵花，反倒成了稀罕物。
“这叫‘残缺美’。”小周凑过来说，“上次有个画家来，专门要这些带瑕疵的布，说比完美的有‘故事感’。”
正说着，小赵骑着电动车来了，车筐里装着个红绸包裹的物件。“李部长让我送这个来，说是给阿苗壮胆的。”解开红绸，里面是个黄铜小秤，楚南札记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楚南札记最新章节随便看！秤砣是只小巧的铜鱼，“这是当年王老先生称蓝靛用的，李部长说‘料得称准，心也得称准，手就稳了’。”
阿苗捧着小秤，指尖抚过冰凉的铜鱼，忽然想起昨天林舟说的话：“搅缸不只是力气活，是跟缸说话——你急，它就躁；你稳，它就顺。”她深吸口气，重新握住搅棒，铜铃在染液里轻轻晃动，这次的七百二十下，手臂竟真的没抖。
傍晚的霞光漫进染坊时，阿苗染的第一块合格的布正晾在竹竿上。淡青色的布面上，用留白技法显出朵小小的槐花，是她照着院里的树绣的。林舟举着手机拍照，要发给职业学校当教材：“你看，这槐花的边有点歪，反倒像被风吹的，比规规矩矩的好看。”
张砚之往缸里添了瓢井水，墨晶在水下舒展成片，像块被铺开的蓝玉。“明天教你‘云染’。”他看着阿苗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刚学徒时，太爷爷也是这么说的，“那手艺得看天吃饭，得等起风时，趁风把染液泼在布上，风势不一样，云纹就不一样——跟当官做事一个理，得顺天时，合人心。”
林舟的心微微一动。刚收到消息，开发区那个“古法蓝染研究中心”又出事了，他们偷偷用工业染料冒充古法蓝染，被查了个正着，负责人正在接受调查。他看着缸里浮动的墨晶，忽然觉得，这染缸就像面镜子，什么心思都能照出来——是真用心，还是假糊弄，染出的布骗不了人。
离开染坊时，阿苗正在给新染的布收边，铜铃搅棒靠在缸边，偶尔被风吹得轻响一声。林舟回头望了眼，只见霞光里，三个身影正围着染缸忙碌——张砚之在添蓝靛，小周在晾布，阿苗在收拾工具，像幅被时光晕染过的画。
街角的路灯亮了，照着墙上新贴的标语：“守艺如守心，点滴皆光阴。”林舟摸了摸口袋里的槐花糕，甜味混着淡淡的蓝靛香，在晚风里漫开。他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阿苗还会握着那把带铜铃的搅棒，在染缸边开始新的练习，而缸里的墨晶，会像接纳每一代人那样，接纳这个新来的学徒，把她的汗水、眼泪和坚持，都酿成新的蓝。
铜铃又轻轻响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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