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阿苗裹紧棉袄推开染坊门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转眼就冻成了层薄冰。院子里的染缸盖着厚棉被，像个蜷缩着的巨人，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沉郁。
“别掀被子。”陈爷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老人披着件深蓝色棉袍，正坐在藤椅上翻《蓝染谱》，膝头盖着条蓝染毯子，是阿苗上个月刚给他染的，用了三倍靛蓝，深得像夜空。
阿苗放轻脚步走过去，才发现老人手里的谱子翻开在“冬染”那页，朱砂批注写着“雪水为上，冰藏七日，色如深海”。“师父，今天要染‘冰藏布’？”她搓着手呵出白气，指尖冻得发红。
陈爷抬眼时，睫毛上沾着点雪花：“王院长派人来说，养老院的老人们想做批厚褥子，用冰藏布贴身，说比棉花暖。”他用拐杖头敲了敲廊柱，那里堆着半缸雪，是昨天林舟带着社区志愿者扫来的，“雪水得化透了才能用，你去把缸边的冰碴清了。”
阿苗拿起木铲去凿缸沿的冰，铁器撞在冰面上发出“当当”响，惊飞了檐下躲雪的麻雀。雪水顺着木铲滴进旁边的铜盆，映出她冻得通红的脸，像颗熟透的山楂。“师父，您当年给山里猎户染过冬衣，也是用的这法子？”
陈爷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苗“噼啪”舔着炉壁：“那时候哪有这么讲究，首接把布埋在雪堆里，让寒气慢慢渗。猎户说穿着进山，熊瞎子都闻不出人气——蓝染的草木香混着雪味，野东西怕这个。”他忽然咳嗽起来，帕子捂了半天才缓过气，“你师娘总说我瞎折腾，可染出的布是真顶用，有年雪崩，穿我染的蓝布衣的猎户，愣是从雪窝里爬出来了。”
阿苗的心揪了下，手里的木铲慢了半拍。她偷瞄陈爷的脸，老人正望着飘落的雪花出神，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点雪，像落了层霜。“师父，我多烧点热水给您泡泡脚吧？”她想起林舟昨天送来的艾叶，说驱寒最管用。
“不用，”陈爷摆手时，棉袍袖子滑下去，露出手腕上的蓝斑——那是年轻时染液过敏留下的，几十年了，像块洗不掉的胎记，“把布泡上是正经事。”
廊下的木盆里，白坯布正泡在化透的雪水里，布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阿苗按陈爷说的，往水里加了把晒干的紫苏叶，绿得发黑的叶子在雪水里慢慢舒展，染出层淡淡的青。“这是为啥？”她蹲在盆边，看着紫苏叶像小鱼似的游。
“紫苏能驱潮，”陈爷的声音裹在雪雾里，有点发飘，“老人们年纪大了，褥子潮了容易生病。你师娘给孩子做襁褓，总往染液里加这个，说能少生疹子。”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些褐色的颗粒，“这是山茱萸的核，磨成粉加进染液，布会带着点涩味，虫蚁不咬。”
阿苗接过纸包时，指尖触到老人的手。陈爷的手比雪水还凉，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楚南札记》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指腹的茧子硬得像块小石子，却在碰到她手背时，轻轻顿了下，像怕冻着她似的。
中午雪下得紧了，林舟顶着满身白跑进来，怀里抱着个保温桶，还拎着袋药。“陈爷，阿苗，”他跺着脚上的雪，热气从衣领里冒出来，“王院长说老人们熬了姜汤，让我送来给你们驱寒。”他把药递给阿苗，“这是市医院开的风湿膏，医生说贴之前用艾叶水擦，效果最好。”
陈爷没接姜汤，先去看染缸。林舟跟过去时，正撞见老人用体温焐着块冻硬的蓝染布。“冰藏布不能冻太实，”陈爷的声音带着点喘，“得让布丝留点活气，才暖得透。”
林舟忽然按住他的手：“师父，我来吧。”他学着陈爷的样子把布贴在胸口，军大衣的毛领蹭着布面，蓝渍沾在绒毛上，像落了场蓝雪，“您进屋歇着，这里有我和阿苗呢。”
陈爷没争，只是往染液里撒了把山茱萸粉：“记着翻布，每半个时辰翻一次，别让雪水积在布褶里。”他转身时，拐杖在冰面上滑了下，林舟眼疾手快扶住他，才没摔着。
“老了，”陈爷叹着气，被林舟扶进屋里，“当年在雪地里染布，一夜能翻八遍，现在走两步都喘。”
阿苗蹲在染缸前翻布，雪水溅在裤腿上，冻得皮肤发麻。她想起陈爷刚才焐布的样子，忽然把冻红的手贴在布面上，想用体温化开那些细小的冰碴。布面的蓝染纹路在手下慢慢舒展，像片在雪地里苏醒的海。
傍晚雪停时，第一批冰藏布捞了出来。深蓝色的布面在夕阳下泛着暗紫的光，摸在手里竟真的带着点暖意，不像普通棉布那样冰手。阿苗把布搭在晾衣绳上，风一吹，布面的褶皱里落下细碎的雪粒，像撒了把会发光的盐。
屋里传来林舟的笑声。阿苗探头进去，看见陈爷正坐在炉边，手里捧着碗姜汤，林舟在给他贴风湿膏。老人的棉袍袖子卷着，手腕上的蓝斑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像枚戴了几十年的镯子。
“师父，”阿苗举着块刚染好的布进来，“您看这颜色，是不是像您说的‘深海’？”
陈爷眯眼瞅了瞅，忽然笑了：“比我当年染的强。”他指着布角的褶皱，“这里的色深了点，像藏着条鱼，好。”
炉火烧得正旺，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晃。阿苗忽然发现，墙上的影子里，她和陈爷的手正搭在同块蓝染布上，纹路在光影里交叠，像两代人在染缸里，握住了同一段时光。
夜深时，阿苗给染缸重新盖好棉被。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缸沿上，结的蓝霜像层碎银子。她想起陈爷今天说的话，忽然在缸边放了个小陶罐，里面装着刚熬好的艾叶水——明天一早，要让师父泡个热乎乎的手。
染坊的木门在风里轻轻晃，带着点吱呀的声。远处的楚南江面上，薄冰正顺着水流慢慢化开，像块巨大的冰藏布，在夜色里泛着幽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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