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蓝染坊的木门就被推开了。阿苗抱着捆新到的白坯布,脚刚踏进院子就顿住——陈爷正蹲在染缸前,手里捏着根竹篾,一点点挑出缸底的沉渣。老人的脊背比前几天更弯了些,竹篾在他手里颤巍巍的,像片随时会飘落的枯叶。
“师父,我来吧。”阿苗放下布跑过去,接过竹篾时才发现,缸里的染液比往常稠了些,泛着层暗绿的浮沫。
陈爷没松手,指腹蹭过缸沿结的蓝霜:“这缸是‘回染’,得把沉渣清干净,不然染出的布发灰。”他咳了两声,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晒干的柿子皮,“昨天托林舟从山里捎的,加进染液里能固色,你记着比例,三钱皮配五斤靛。”
阿苗点头应着,眼睛却瞟向陈爷的手。老人的指关节肿得像个小馒头,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蓝渍,那是几十年染布浸出的勋章,此刻却透着股让人心揪的苍老。
“今天有批特殊的活。”陈爷首起身,往廊下努了努嘴。那里摆着个长木盒,红绸裹着,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社区养老院的王院长送来的,说是老人们要做集体寿衣,想用咱们的蓝染布,图个‘青出于蓝’的吉利。”
阿苗掀开红绸,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白麻布,布角绣着极小的“寿”字。她指尖刚触到布面,就觉出异样——布纹比普通坯布密了三倍,织得像层细纱。“这是‘贡布’吧?”她抬头时,撞见陈爷眼里的怀念。
“嗯,”老人声音低了些,“你师娘当年给镇长娘做寿衣,就用的这种布。她说寿衣要软,才好托着魂走。”他转身往屋里走,竹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响,“我去取‘秘染’的方子,你把布先泡上,用温水浸半个时辰,让布丝吃透水汽。”
阿苗蹲在水盆边浸布,听见里屋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动。晨雾从门缝钻进来,落在布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钻。她忽然发现,白麻布浸了水后,布角绣的“寿”字晕开了点,墨色里竟泛着丝极淡的蓝——原来绣线是用染液泡过的。
“找到了!”陈爷举着本线装册子出来,封面都快磨没了,边角却用蓝布仔细包了层。老人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指着泛黄的字迹说:“‘寿衣染’要分三步,头道用‘浅晕’,让布底泛层月白;二道加苏木,调出青灰色;最后用‘点染’,在衣角绣纹处点几滴浓靛,像夜空落了星子。”
阿苗跟着方子调染液,陈爷在旁边盯着,时不时伸手纠正:“苏木要煮出红汤再滤渣,不然染出来发褐。”“点染时用竹笔,笔尖要削成斜的,才能画出星子的拖尾。”老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咳得厉害了就掏出发皱的手帕捂嘴,帕子上的蓝渍己经发黑。
正忙得紧,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响。林舟推着车进来,车后座捆着个保温桶,还挂着个竹篮。“陈爷,阿苗,”他抹了把汗,“王院长让我送些吃的,说你们肯定又顾不上早饭。”
竹篮里是刚蒸的米糕,裹着荷叶,掀开时冒出的热气里带着股桂花香。保温桶打开,里面是南瓜粥,熬得稠稠的,上面浮着层米油。“王院长说,老人们听说用蓝染布做寿衣,特意让厨房蒸了糕,图个‘步步高’。”林舟把粥碗递过去,目光在陈爷肿着的手上顿了顿,“陈爷,昨天我托人问了,市里的老中医说您这是染液浸的风湿,用艾叶煮水泡手能缓解,我买了些,等下给您熬上。”
陈爷没接粥碗,先抓了块米糕塞进嘴里,边嚼边摆手:“瞎花钱,我这手就是块老蓝布,泡啥都褪不了色了。”话虽这么说,嘴角却翘着,蓝渍斑驳的脸上难得露出点红晕。
阿苗把米糕掰了半块,泡进南瓜粥里。甜香混着桂花香漫开来,她忽然注意到,林舟的袖口沾着点蓝渍——是昨天帮孩子们解扎染线时蹭上的,洗了好几遍还留着浅痕,像朵不小心落上去的星花。
“这批寿衣要赶在重阳节前交货。”林舟蹲在旁边看阿苗点染,“王院长说,有位张爷爷特别交代,要在袖口绣只蝙蝠,他年轻时是飞行员,说蝙蝠像展翅的飞机。”
阿苗握着竹笔的手顿了顿。竹笔尖蘸着浓靛,在青灰色的布角点出小墨点,正想连成蝙蝠的翅膀,就听陈爷咳着说:“让开,我来。”老人接过竹笔时,手竟稳了些,墨点在他笔下慢慢舒展,真的像只振翅的蝙蝠,翅膀边缘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光晕。
“师娘教我的,”陈爷放下笔,指腹擦过布面,“她说画蝙蝠要留三分虚,才像在飞。”阿苗凑近看才发现,虚的地方是用清水轻轻晕开的,蓝得极淡,像蒙着层雾。
中午收工时,第一批染好的寿衣挂在了晾布架上。青灰色的布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衣角的星点蓝像缀在夜空中的灯。阿苗正挨个检查针脚,忽然发现其中件的袖口多了道细痕——不是绣的,是用指甲轻轻划出来的,像道浅浅的笑纹。
“是陈爷划的。”林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个陶罐,“他说张爷爷当年迫降时,胳膊上留了道疤,这样算个念想。”陶罐里飘出艾叶香,他把罐子往阿苗手里塞,“快拿去给陈爷泡泡手,再犟我就首接灌了。”
阿苗刚转身,就见陈爷蹲在染缸前,正用那只肿着的手往缸里撒柿子皮。阳光穿过老人的指缝,在染液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会跳的星子。她忽然明白,有些痕迹是磨不掉的——比如陈爷指甲里的蓝渍,比如布上的蝙蝠翅,比如那些藏在染液里的故事,它们会跟着这块布,陪着老人走完最后一段路,像个温柔的约定。
暮色漫进院子时,晾布架上的蓝染布轻轻摇晃,像片垂落的天空。阿苗帮陈爷把泡手的艾叶水端过去,看着老人将肿着的手放进陶罐,蓝渍在热水里晕开淡淡的雾。
“明天教你‘套染’,”陈爷闭着眼哼了声,“就是在蓝布上再染层浅紫,老人们说那是‘紫气东来’。”
阿苗点头时,眼角扫过染缸。缸底的沉渣己经清干净了,新添的柿子皮在液面上打着转,像在跳支缓慢的舞。她忽然拿起块刚浸好的白麻布,学着陈爷的样子捏出只小蝙蝠,缠线时特意勒得紧了些——她想让这只蝙蝠,带着新的痕迹,飞向更远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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