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染坊的木门被晨露打湿，泛着层水光。阿苗蹲在院子里的青石台上，正用铜瓢往染缸里添新汲的井水，靛蓝染液随着她的动作晃出圈圈涟漪，映得她鼻尖的蓝渍愈发鲜明——那是昨天试染时蹭上的，洗了三遍仍留着浅痕，倒像枚别致的印章。
“慢着添，”陈爷拄着枣木拐杖从屋里出来，拐杖头包着层铜皮，敲在青石板上“笃笃”响，“这缸是‘头道染’，水多了色就浮，得像喂娃娃似的，一点一点来。”他弯腰看着染液，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你看这泡沫，泛青带紫，正好！再等半个时辰，就能下布。”
阿苗赶紧停了手，铜瓢悬在缸沿上，水珠顺着瓢底滴进染液，激起细小的水花。她偷瞄陈爷手里的《蓝染谱》，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头道染：水七分，靛三钱，石灰半钱，晨露未干时调”，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师父当年教你也是这么严格？”阿苗忍不住问。她进坊三个月，陈爷从不让她碰主缸，只许在旁边的小缸里练手，说是“染布先练心，心浮了，染出的蓝都是飘的”。
陈爷用拐杖头拨了拨缸边的杂草，慢悠悠道：“你师父啊，比我还较真。她第一次让我染‘云纹’，我贪快，没等染液‘醒透’就下了布，结果纹样糊成一团。她没骂我，就坐在染缸边织网，织着织着说，‘阿陈，你看这网眼，密了漏不出鱼，疏了兜不住水，染布也一样’。”
正说着，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响，林舟推着辆二八大杠进来，车后座捆着捆白坯布，帆布带子勒得车座咯吱响。“陈爷，阿苗，学校的体验团九点到，这批布得赶在他们来前染出样布。”他把布卸在廊下，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滴在布上，洇出小水点，“李校长说孩子们要学‘扎染’，您老可得露一手。”
陈爷眼睛一亮，往屋里喊：“老婆子，把那箱苏木拿出来！”里屋传来窸窣声，陈奶奶抱着个樟木箱出来，箱子打开，一股草木香混着樟脑味散开，里面码着捆捆扎染线，红的像枣，黄的像蜜。
“扎染得用‘绞缬’法，”陈爷拿起根白坯布，教阿苗捏出个小揪，“攥紧了，用棉线缠死，缠得越紧，染出来的白花越齐整。”他手指枯瘦，却稳得很，三两下就缠出个菱形，“这叫‘方胜纹’，你师父最拿手这个，当年给解放军染慰问品，一晚上能扎三十块。”
阿苗学着他的样子捏布，手指笨笨的，缠线时总松劲，陈爷就握着她的手帮她勒紧，“狠点！线断了算我的”。勒得指节发白时，他才点头：“行了，这样染出来，白花才像模像样。”
院外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二十多个穿校服的孩子涌进来，手里举着画满染缸的图画。为首的小姑娘扎着双马尾，举着画喊：“陈爷爷，我们要染像星空一样的布！”
陈爷笑得胡子颤：“星空好啊，用‘撮晕染’，保准比你们画的还好看。”他指挥孩子们围坐成圈，每人发块白布，“先把布揉成球，随便怎么揉，揉得越乱越好，再用线捆结实，记住，想让哪块白，就捆哪块。”
孩子们手忙脚乱地揉布，有的把布团成疙瘩，有的拧成麻花，阿苗在旁边帮忙递线，看见个小男孩把布缠在手腕上，忍不住笑：“这样染出来，你手腕印子会留在布上哦。”
“真的？”男孩眼睛瞪得溜圆，反而缠得更紧了，“那我要让布记住我！”
陈爷把扎好的布扔进染缸，阿苗负责搅动，长木棒在缸里划着圈，染液“咕嘟”冒泡，像在煮一锅蓝盈盈的粥。“记住时间，”陈爷盯着墙上的挂钟，“头道染三分钟，捞出来晾半干，再染第二道，颜色才够深。”
第一拨布捞出来时，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呼——原本雪白的布变成了靛蓝色，解开线，藏在里面的白色纹路露出来，有的像星星，有的像小鱼，还有块被揉成乱团的，展开竟像幅抽象画。
“这是啥？”有个孩子举着自己的布问，上面白花花一片，看不出形状。
“这是‘无心纹’，”陈爷摸着胡子笑，“最金贵的纹样，因为它不按规矩来，全凭天意。你师父当年总说，‘染布和做人一样，太较真了累，偶尔来块无心纹，反倒新鲜’。”
阿苗忽然想起昨天练染时，陈爷看着她染砸的布说：“这块好，蓝里透点青，像初春的湖。”当时她还以为是安慰，现在看着孩子们手里形态各异的布，突然懂了——染布哪有绝对的对错，就像陈爷的《蓝染谱》里，有页空白处写着“雨染则深，晴染则浅，顺其自然”，原来这才是师父想教的道理。
林舟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陈爷正帮个小女孩解线，阳光透过他花白的头发，在染缸上投下圈光晕。阿苗蹲在缸边，指尖沾着染液，小心翼翼帮同学展开布，脸上的蓝渍和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像幅活的蓝染画。
体验团走时，每个孩子都捧着自己的作品，布角还滴着蓝水。陈爷站在门口挥手，忽然咳嗽起来，阿苗赶紧扶他坐下，递过温水。“老了，不中用了，”他喝了口茶，望着染缸叹，“想当年，我跟你师父守着这染坊，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她把染液倒在门前，让解放军踩着蓝水转移，那一路蓝脚印，在月光下像条河。”
阿苗的心猛地一颤，低头看自己的手，蓝渍己经干了，摸着涩涩的。她忽然拿起块白坯布，学着陈爷的样子捏出个歪歪扭扭的方胜纹，缠线时格外用力——这次，她想染块像样的布，送给陈爷，也送给那位素未谋面，却藏在每道蓝纹里的师父。
夕阳斜照时，染坊里晾满了布，风一吹，蓝汪汪的一片，像落了满院的天空。阿苗把今天的样布收进樟木箱，发现箱底压着张老照片：年轻的陈爷和位梳着麻花辫的女子站在染缸边，女子手里举着块方胜纹布，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是你师父？”阿苗轻声问。
陈爷点点头，声音有些发哑：“她走那年，染缸里的靛蓝开得正好。”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褪色的蓝染方巾，边角绣着朵小蓝花，“给你，算个念想。”
阿苗接过方巾，指尖触到布面的纹路，突然红了眼眶。方巾上的蓝虽淡，却透着股韧劲，像极了陈爷讲的故事，像极了这染坊里，一代传一代的手艺与心劲。
暮色漫进染坊时，林舟己经把传习班的牌子挂在了门口，“蓝染师徒课”几个字在灯笼下泛着暖光。阿苗蹲在染缸前，看着最后一缕阳光落在染液上，像撒了把碎金。她知道，明天天亮，又会有新的白坯布浸进这缸蓝里，带着新的故事，染出属于自己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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