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惠州城彻底陷入了沉睡，连犬吠声都听不见。复兴军的营地内，除了巡逻士兵甲胄摩擦的轻响，便只剩下风吹过营帐的呜咽。
林枫却毫无睡意。
白日里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歌声，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坐立难安。
他披上一件外衣，走出营帐，独自一人登上了营地旁边的瞭望箭塔。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整座惠州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银辉之中。从高处望去，城内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沉默而又倔强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林枫的内心，一片纷乱。
他想起了磐石堡的那些追随者，想起了广州城那些因为分到田地而欢呼的百姓。他一度以为，自己己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己经赢得了民心。
可惠州的冷漠，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猛然惊觉，自己所谓的“民心”，或许只是建立在胜利和利益之上的空中楼阁。一旦失去了这两样东西，那些拥戴他的人，会不会也像这惠州城的百姓一样，用沉默和冷眼来回应他？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一阵更加清晰，也更加悲怆的歌声，再次从昨夜那个方向，幽幽地飘了过来。
还是那个人。
还是那首《山坡羊》。
但这一次，歌声里没有了白日的讥讽，只剩下一种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浓浓悲哀。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那声音苍老、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与泪的味道。
林枫的心，被这歌声狠狠地揪住了。
他没有再待在箭塔上，而是翻身而下，独自一人，循着歌声，悄无声息地向着那条巷子摸了过去。
他想亲眼看一看，唱出这千古悲歌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巷子很深，很暗。
林枫借着墙角的阴影，如同狸猫般潜行。很快，他在巷子的尽头，看到了一点昏黄的灯光。
那是一座破败的小院，院门虚掩着。歌声，正是从院内传出来的。
林...枫屏住呼吸，悄悄地凑到门缝前，向里望去。
院子里，一棵枯死的槐树下，摆着一张小小的木桌。桌上，放着一碟盐水煮豆，一壶劣质的浊酒。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自斟自饮。
他身上的儒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但依旧浆洗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他是个读书人。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灵位。
灵位前，香烟袅袅。
老者端起酒杯，颤颤巍巍地洒了三滴在地上，浑浊的老泪，顺着他那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下来。
“兴，百姓苦……”
他没有再唱下去，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反复地，咀嚼着这五个字。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悲凉。
“亡，百姓苦……”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小小的灵位，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故人，倾诉着什么。
林枫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明白了。
这老者，不是在讥讽他，也不是在挑衅他。
他只是一个在乱世之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希望，被一次又一次的“兴”与“亡”折磨得心如死灰的可怜人。
他的歌声，不是唱给复兴军听的。
是唱给他自己，唱给这该死的世道，唱给他那不知在何处安息的亲人听的。
林枫的鼻腔，一阵酸涩。
看看眼前这个老人，看看这座死寂的城池。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如山的责任感，猛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想的都错了。
他不需要去愤怒，不需要去辩解，更不需要去镇压。
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用行动，用实实在在的改变，去告诉这个老人，告诉这惠州城的百姓，告诉这天下的万民——
他林枫，真的不一样。
他要带来的，不是又一次的“兴”，与“亡”的循环。
而是一个全新的，一个真正属于百姓的，一个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能让他们有尊严地活着的……新世界！
林枫没有再继续偷看下去。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条巷子。
回到营地，他立刻叫来了自己的亲卫队长。
“去，给我查清楚，刚才那个院子里的老者，是什么身份。记住，不要惊动他，更不许伤害他。”
“是！”
林枫站在营帐前，再次望向那座沉睡的城市。
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了迷茫与挫败。
只有一片，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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