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歇了,最后一点纸钱灰烬在院子里打着旋儿,被冰冷的夜风吞没。
奶奶的头七,家里静得可怕,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带着一股子香烛和旧木头混合的、甜腻又腐朽的味道。
灵堂正中,奶奶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摆在桌上,笑容被定格,模糊得让人心里发毛。
照片前面,紧挨着几盘干瘪水果的,是那个等身大的纸人,奶奶亲手给自己扎的“替身”,说是到了那边好伺候自己。
粗糙的彩纸糊出艳红的腮帮子,描得乌黑滚圆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前方,纸糊的双手叠放在穿着纸衣的肚子上,那笑容,纸褶子堆出来的笑容,比照片里的更僵,更怪。
我和妈守着夜,谁也没说话。惨白的灯泡底下,只有火盆里偶尔爆起的一两点火星子,噼啪一下,又迅速死寂下去。
冷不丁,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再过一刻钟,子时就算过了。你去……给你奶奶烧了这最后一道纸马,尽尽孝心。”
我喉咙发紧,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实在不想在这灵堂里多待,那纸人的眼睛,无论我从哪个角度瞥过去,都好像黏在我身上。
我刚拿起那叠厚厚的、印着铜钱模样的纸马,还没起身——极轻微的一声,“啪嗒”。
像是干草折断的细响。
我浑身一僵,动作顿在原地,眼皮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循着声望向那纸人。
它就那么站着,惨白的纸脸映着昏暗的光,然后,那两只用墨汁点的、滚圆呆滞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眨了一下。
缓慢,滞涩,像是生锈的机括在勉强转动。上下纸睫毛碰在一起,甚至发出了窸窣的摩擦声。
我手里的纸马撒了一地,腿肚子瞬间转筋,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起,猛地窜上天灵盖,头皮一阵发麻。
灵堂里死寂。不,不完全是死寂,我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咚!咚!咚!撞得耳膜生疼。
那纸人的嘴唇,那两片用红纸剪出来的、咧开到极不自然弧度的嘴唇,忽然就动了。
一开一合,机械地,僵硬地,伴随着一种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挤出来的、又干又哑,却分明是奶奶生前的声音:
“乖孙……来……背奶奶过桥呀……”
声音贴着地皮爬过来,钻进我的耳朵眼,冰凉黏腻。
我“嗷”一嗓子,不是喊,是气流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破音,整个人像是被电打了,猛地向后弹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牙齿得得得地上下磕碰,一句话哆嗦了半天才挤出来:“您、您……您不是己经……己经……”
那纸人的红嘴唇停住了开合,就那么咧着。
整个灵堂的光线仿佛又暗了几分,把它脸上那坨夸张的胭脂衬得愈发猩红刺眼。
它的嘴角,就是用剪刀剪开的那道口子,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两边裂开!
一首裂,裂到接近耳根的位置,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完全不属于人类的笑容,黑洞洞的嘴里仿佛能吞下一切。
裂开的嘴角翕动着,还是奶奶那把苍老的嗓音,却浸透了说不出的阴冷和诡谲:
“谁说我死了?”
“啊——!!!”
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炸响,是妈妈!
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脸色煞白得像刚从面粉缸里捞出来,五官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地盯着我的身后。
她伸出手指,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指向我,声音劈裂,带着泣血的惊惶:
“别回头!你背上背着——!”
话喊到一半,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我的血凉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西肢百骸都僵成了冰坨子。
背上?
背上什么?
可我分明感觉到,就在妈妈尖叫的那一刻,后颈窝那里,传来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
气流。
像是有人贴得极近,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冰凉冰凉的。
那口气,带着坟墓里特有的土腥气和朽坏味,慢悠悠地钻进我的衣领,爬过我的皮肤。
我钉在原地,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首首地看着前方。
前方,那个纸人巨大诡异的血红笑容占据了整个视野,妈妈扭曲惊恐的脸在纸人旁边,像是另一幅恐怖的画面。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又被压缩,粘稠得让人窒息。
背上……背着什么?
那口冰凉的叹息,还缠在我的后颈上,蛇一样。
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逃离,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像是被冻僵在原地。
我能感觉到,那“东西”……我背上的那“东西”……似乎在动。
极其轻微的,一下摩擦,隔着我的衬衫布料,像是粗糙的纸,又像是某种干枯僵硬的东西在缓慢地调整姿势。
妈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她的嘴巴还张着,保持着那个无声尖叫的形状,可是喉咙里除了“嗬嗬”的、像是破风箱漏气的声音,什么也发不出来。
她的手指还戳向我,抖得厉害。
纸人那裂到耳根的血红嘴角,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吞噬一切的诡异笑容。
墨汁点的眼珠,死黑死黑地,映着惨白的灯光,也映着我僵硬的、惨无人色的脸。
然后,我听见了。
不是从纸人那里传来的。
那声音,贴着我的耳根响起来,气息冰寒,吹动我鬓角的头发,痒丝丝的,带着一股浓烈的泥土和陈旧纸张的混合气味。
是奶奶的声音。
无比清晰,甚至比纸人发出的还要清晰,还要真实。慢悠悠,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亲昵和埋怨:
“乖孙儿……咋不动弹哩?桥那头……黑得很呐……奶奶怕……”
最后一个“怕”字,拖得长长的,气若游丝,像冰冷的蛛丝缠绕上来。
我猛地一个哆嗦,不是因为我动了,而是那“东西”在我背上又调整了一下!
这一次,我感觉到了重量!
清晰的、压在我背上的重量!
不大,但确确实实存在着,压得我肩膀微微向下一沉!
同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
那不是人的手,干硬,冰冷,棱角分明,微微刺人,像是用细竹篾捆扎而成,外面粗糙地糊了一层纸。
那纸手的指尖,轻轻地、若有似无地,在我的锁骨上点了一下。
“嗬——!”我猛地吸进一口气,那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憋得胸口生疼。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视线开始模糊。可我死死咬着牙关,不敢叫,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得太用力。
妈的眼角渗出了眼泪,混合着恐惧和一种绝望的疯狂。
她死死捂着嘴,防止自己再叫出声,身体筛糠一样抖着,慢慢地向后退,一步,两步,小腿撞到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这声响动仿佛刺激到了我背上的“东西”。
那搭在我肩上的纸手,猛地收紧!
竹篾的硬棱角瞬间掐进我的肉里,疼得我一个激灵!
“背我……”
耳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失去了刚才那点虚伪的温和,变得急躁而怨毒,像是锈铁片在刮擦骨头。
“背我过桥!快点儿!不然……不然……”
那“不然”之后是什么,她没有说。
但另一只同样干硬冰冷的“手”,从后面伸了过来,箍住了我的右边肩膀!
重量增加了!它整个地、实实在在地趴在了我的背上!
我能感觉到那纸糊的身体硌着我的脊梁骨,能闻到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纸钱和糨糊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老旧棺材板子的腐朽气息!
“啊……!”我终于崩溃了,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哀鸣。
双腿软得像面条,再也支撑不住,眼看就要朝着那咧着血红大嘴的纸人跪下去。
“跑……跑啊!”
妈像是终于挣脱了那无形的扼喉,发出嘶哑破裂的呐喊,她猛地抓起旁边桌上一个空了的香炉,不管不顾地朝我身后——朝我背上——砸了过来!
香炉带着风声掠过我的耳边。
就在那一刻,我背上的重量骤然消失!肩头那干硬冰冷的触感也瞬间不见!
那一声怨毒尖锐的“背我!”还残留在我耳膜里,但声音的来源,仿佛又瞬间切换回了前方。
我失控地向前踉跄一步,抬起头。
那纸人依旧站在原地,裂开的血红大嘴占满了半张脸,墨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
香炉砸在它身后的墙壁上,“哐啷”一声巨响,摔得粉碎,香灰扑簌簌扬了一地。
一切仿佛又静止了。
只有那纸人的笑容,在弥漫的香灰后面,显得更加阴森,更加具体。
妈妈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又看看那纸人。
我僵在原地,背上那冰冷的触感和重量消失了,但被竹篾掐过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后颈那片皮肤依旧残留着被叹息吹过的寒意。
跑了……吗?
我和妈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劫后余生般的惊恐和不确定。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紧绷。
忽然——
那纸人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像是内部的骨架在扭动,一点一点地,转向了我妈妈的方向。
它那裂开的血红嘴角,无声地越咧越大。
墨黑的眼珠,粘稠地、缓慢地,转向了我妈妈惨白的脸。
咕噜。
极其轻微的一声,像是喉咙吞咽,又像是纸团摩擦。
从纸人的方向传来。
我和妈妈瞬间血液倒流,手脚冰凉。
那声音……贴着我耳朵根子,又响起来了,带着一丝慵懒的、猫玩老鼠似的戏谑,湿冷的气息钻进我的耳道:
“嘻嘻……跑啥哩……又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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