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砚之把船桨往船舷上磕了磕，水花溅在苏婉青鞋尖上。
她缩了缩脚，眼却没离开远处江面。
“看什么呢？”
赵砚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有灰蒙蒙的雾。
“这鬼天气，要不是你非说今日得回门，咱们何苦遭这份罪。”
苏婉青没回头：“你不懂，我嫁过来三年，头回能回去。我娘说，今日是我哥的忌日，得全家聚齐了祭拜。”
“你哥……”赵砚之喉结动了动。
他没见过苏婉青的哥，只听说是三年前在这江里淹死的，连尸身都没捞着。
苏婉青嫁过来那天，她娘红着眼塞给他个平安绳，说水里邪性，让他多照看着。
船行到江心，雾忽然散了块口子。苏婉青猛地站起来，差点撞翻船头的米篮。
“那是什么？”她声音发颤。
赵砚之抬头，倒吸口凉气。
雾里浮着片镇子，青石板路铺到水边，街边挂着红灯笼，风一吹，灯笼穗子飘得清清楚楚。
他跑船十年，从没见过这江段有镇子。
“海市蜃楼。”他稳了稳心神，拉苏婉青坐下，“老一辈说过，江里有水精，会把别处的镇子映出来骗人。”
“不是别处的。”
苏婉青指尖冰凉。
“那是我家镇子，你看街口那棵老槐树，枝桠是歪的——我哥小时候爬树摔断过，就是那根枝。”
赵砚之眯眼细看，果然，蜃楼里的槐树影歪得蹊跷，树下还站着个人，穿件蓝布褂子，背对着他们，正往树上系红绳。
“那是……”苏婉青声音抖得像筛子，“那是我哥常穿的褂子。他出事前，天天在树下系红绳求平安。”
赵砚之心里发毛，抄起船桨想掉头：“别细看了，这东西邪门，咱们走。”
“等等！”苏婉青抓住他的胳膊，眼睛首勾勾盯着蜃楼，“你看镇子门口，是不是有个人在招手？”
赵砚之硬着头皮看过去。蜃楼的镇口站着个老妇人，穿件灰布衫，手里攥着个布包，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摆手。
那身形，那动作，竟和苏婉青的娘有七分像。
“娘……”苏婉青喃喃出声，竟要往船边凑。
“别去！”赵砚之拽住她，“那不是人！海市蜃楼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是真的！”
苏婉青急得红了眼。
“我娘手里拿的是我小时候穿的虎头鞋！她肯定是在等我！三年了，她肯定想我了！”
她挣开赵砚之的手，竟要跳下水。赵砚之赶紧把她抱住，死死按在船上。
就在这时，蜃楼里的老妇人忽然转过身，脸对着他们的方向。
隔着雾和水，那张脸模糊不清，可赵砚之看得真切，她的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没有眼白，只有深不见底的黑。
“婉青！”他吼了一声，捂住苏婉青的眼睛，“别看！那不是你娘！”
苏婉青在他怀里挣扎，哭声混着风声：“放开我！那是我娘！她在等我回门啊！”
船不知何时自己动了，朝着蜃楼飘过去。
赵砚之回头看，船桨好好地放在船上，可船尾的水却像被什么东西推着，哗哗往后流。
“砚之，你听。”苏婉青忽然停了哭，声音发飘。
赵砚之松开手，竖起耳朵。
蜃楼里传来了声音，是孩子们的笑，是叫卖声，还有……敲锣的声音。那锣声钝钝的，像敲在木头里，一下下撞得人心里发慌。
“是迎亲的锣。”
苏婉青轻声说。
“我哥出事前，本来说好要娶邻村的秀儿。那天就是要去下聘，结果……”
她没说下去，眼睛又看向蜃楼。蜃楼里的街道上，真的走过来一队人，红绸子飘着，唢呐吹得震天响，最前面抬着顶花轿，轿帘是红的，晃悠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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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砚之望去，花轿旁边站着个年轻男人，正是刚才在槐树下系红绳的那个，蓝布褂子，眉眼清秀。
他正笑着跟旁边的人说话，手里还攥着个红盖头。
“他没死？”苏婉青猛地抬头看赵砚之，眼里闪着光，“他是不是没死？这镇子是真的，他们都在等我，对不对？”
赵砚之想说什么，却看见那男人忽然转过头，朝着他们的船笑了笑，那笑容很诡异，嘴角咧得很开，却没到眼睛里。
他抬起手，朝着苏婉青招了招，手里的红盖头飘了一下，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红布，是一缕缕黑头发，缠在一起，像团乱麻。
“婉青，你看盖头！”赵砚之推了她一把。
苏婉青看过去，脸色瞬间煞白，她爹就是个篾匠，小时候她常帮着理篾条，可再细的篾条也没那头发密。
那头发里好像还裹着东西，尖尖的，像是指甲。
“不对……”她喃喃道，“我哥不喜欢红盖头，他说秀儿怕黑，要给她做个粉的……”
话音刚落，蜃楼里的男人忽然把红盖头往花轿上一扔，盖在了轿帘上，接着，他走到老槐树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树上钉。
那是个木牌，上面好像写着字。风一吹，木牌晃了晃，赵砚之看清了，上面写着“苏婉青”三个字，墨迹是黑的，像刚泼上去的血。
“他在钉我的牌位！”
苏婉青尖叫起来，抱住头缩在船角。
“他恨我！他肯定恨我！”
“你胡说什么？”赵砚之蹲下来扶她。
“是我害了他！”苏婉青哭着捶自己的腿。
“那天他要去下聘，我非要跟他去江里摸鱼，说摸条大的给秀儿当聘礼。结果船翻了，我抓住了块木板，他……他把我推上去，自己沉下去了！我没拉住他！我没拉住他啊！”
赵砚之这才知道，苏婉青从没跟他说过实话。她总说哥哥是自己不小心落水，原来……
“不是你的错。”他握住她的手，“他是为了救你，那是他愿意的。”
“他不愿意！”苏婉青抬起头，眼睛通红，“他肯定怪我！你看他现在还在等我，他要我下去陪他！”
船离蜃楼越来越近，己经能看清镇口的青石板了。
石板上湿漉漉的，好像刚下过雨，可江面上明明没下雨。
赵砚之看见石板上有脚印，一排排朝着水边来，脚印很浅，却带着水，像是刚从水里爬上来的人留下的。
“婉青，咱们得赶紧走。”他去解船锚，想把船往回拉，可锚链像被焊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蜃楼里的老妇人又开始招手了，这次她身后跟着几个人，都是模糊的影子，慢慢朝着水边走。
赵砚之数了数，正好三个，和苏婉青说过的，她家里的人口数一样——爹娘，还有个弟弟。
“他们都来了……”
苏婉青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他们来接我回门了。”
她站起身，一步步朝着船边挪。
赵砚之想去拉她，却发现自己的脚动不了了，船板上不知何时缠上了水草，绿油油的，缠住了他的脚踝，水草里还夹着头发，黑的，长的，正往他皮肤里钻。
“砚之，你看。”苏婉青指着蜃楼。
“镇子里面有咱们的新房。你看那窗户，我跟你说过，想糊成藕荷色的，你看，真的是藕荷色的……”
赵砚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蜃楼深处果然有间屋子，窗户纸是淡淡的粉紫色。
窗户开着，里面摆着张床，床上铺着红褥子，褥子上……好像躺着个人，盖着红被子，只露出个头。
那头发很长，散在枕头上，黑得发亮。
“那是秀儿吗？”苏婉青歪着头问，“我哥娶了她了？真好……”
她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一滴砸在船板上，和水草里渗出来的水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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