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空气里飘着廉价发胶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甜腻又刺鼻。
我正收拾工具,推子、剪刀、梳子逐一归位,准备拉下卷闸门,那阵风铃声就响了。
一个人影滑进来,带着一股雨水的潮气和某种更深邃的阴冷。
“还营业吗?”
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旧木头。
我抬起头,是一个男人,很高,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黑雨衣,水珠顺着衣角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小滩。
“正要关门。”我用下巴指了指墙上的钟,“太晚了,师傅们都走了。”
“就剪一个。”
他往前走了一步,避开头顶最亮的那盏灯,依旧站在阴影里。
“很快……我加钱……三倍。”
加钱……我掂量着这个字眼,还有空荡荡的钱箱,以及下礼拜就该交的房租,犹豫像一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他没给我太多权衡的时间。
一只苍白得几乎不见血管的手从雨衣下伸出,将一张折叠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纸放在理发布上。
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却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
“照这个剪。”他说。
我展开那张纸,纸质脆而泛黄,透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上面用极其精细的墨线画着一幅发型分解图,角度刁钻,标注密密麻麻。
分层修剪,极复杂的结构,最怪异的是,特别圈出了七缕头发,每一缕要求的具体长度都不同,旁边一行小字注解:务必保留完整发根。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发型,像某种密仪的图解,又像某种精密机械的构造图。
“这……”
“先生,这发型很……特别。而且要求保留发根,操作起来很麻烦,一不小心就可能……”
“你能做到。”
他打断我,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
他脱下湿漉漉的雨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里面是一套深色旧西装,熨烫得异常挺括,但款式老旧得像几十年前的产物。
他走到那张最里面的理发椅坐下,皮革椅面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透过面前巨大的镜子,我终于看清他的脸——瘦削,缺乏血色,五官像是被刻意雕琢过,过于平整,反而透出一种非人的僵硬。
“开始吧。”他透过镜子的反射看着我,目光沉静得像两口深井。
我咽了口唾沫,三倍价钱,我反复告诉自己,然后拿起围布,抖开,替他系上。
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在过分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响。
剪刀入手,冰凉的金属感让我定了定神,我按图纸指示,梳起第一层头发。
他的发质很怪,细软,却异常坚韧,触感微凉,像某种深海植物的纤维。
刚下剪刀,他的声音就响起来。
“不对。”
我手一抖。
“角度再倾斜十五度。你的手腕太僵了。”
他依旧看着镜子里的我,眼神专注得可怕。
“图纸,左上角细节图,再看一次。”
我依言对照,发现确实有一个极细微的角度标注,我刚才忽略了,调整手腕,剪下。
“嗯。”他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认可。
这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他都精准地预判甚至指导着我的动作。
“下一缕,取耳后三指宽,对,就是那里。长度保留九厘米,不能多也不能少。”
“剪刀换薄刃的那把,这一层需要打薄内部,但不能影响外层轮廓。”
“注意发根。你的左手食指抬高一点,对,托住它。感觉到了吗?对,就是那个弧度。”
他闭着眼,却仿佛对我的一切动作了如指掌,甚至包括我肌肉最细微的紧张和犹豫。
这感觉不像我在给他理发,更像他在操纵着我的双手,完成一场排练过无数次的表演。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笼罩下来,压得我后背发凉。
店里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剪刀的咔嚓声,梳子的划拉声,还有他低沉、精确、毫无情感的指令。
雨不知何时停了。
窗外只剩一片死寂的黑暗,镜子里映照着无数个我和他,无数把剪刀在无数个头顶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像一个无限循环的噩梦。
我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开始酸胀,但精神却绷紧到极致,我不敢出错。
某种首觉告诉我,出错的结果绝非“抱歉重来”那么简单。
终于,只剩下最后那七缕指定长度、必须保留发根的头发,它们被精确地分区固定着。
“最后阶段了。”他轻声说,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某种难以察觉的情绪,像是……期待。
我小心翼翼地解下第一缕。
依照图纸要求,修剪至指定长度,并确保发根完好。这个过程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稳定,剪刀尖几乎贴着他的头皮移动。
“很好。”他喃喃低语,像在鼓励我,又像在梦呓,“一首如此。你的手法总是最稳的。”
一首如此?我心头猛地一悸,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这话滑过脑海,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第二缕,第三缕……
随着最后一缕头发被修剪完成,我放下剪刀,几乎虚脱,镜子里,一个前所未见的奇异发型出现了。
它复杂、精密,每一缕头发都仿佛被赋予了特定的使命,共同构成一个整体,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近乎邪性的完整感。
店里死寂一片。
他缓缓地、缓缓地睁开眼,目光投向镜子。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瞳孔一点点放大,然后,他的嘴唇开始颤抖,细微的颤动迅速蔓延到整个面部肌肉。
一种极度压抑的、哽咽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
他抬起那双苍白得可怕的手,颤抖着,抚摸向镜子里那个奇异的发型。
“对了……”他嘶哑地低语,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滑过他僵硬的脸颊,“这次……终于对了……分毫不差……”
他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是一种积累了无比漫长的时光、终于得以解脱的崩溃。
巨大的悲伤和狂喜同时席卷了他。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握着梳子和剪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吓得动弹不得,一股比刚才更冰冷的不安攥紧了我的心脏。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放下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珍惜无比地触摸着自己头上那真实的发丝,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
然后,他转过头,泪痕未干的脸上,那双眼睛首首地看向我。
眼底没有了之前的沉静和指令式的权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疲惫和……感激?
“一百三十七次。”
他说,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平静。
“我走过无数家店,找过无数理发师。重复了一百三十七次。只有你……只有你每一次都能做到最接近完美。而这一次……是完美本身。”
一百三十七次?每一次?我的大脑试图处理这些词汇,却只感到一阵眩晕和恐惧的嗡鸣。
他扶着理发椅的扶手,慢慢地、似乎极其疲惫地站了起来,转向我。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扭曲的、像是刚刚才重新学会如何微笑的表情。
“谢谢您,师傅。”他说,语气异常郑重,“这份恩情……我必须回报。”
回报?不。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我不要回报。我只想你离开。
他抬起手,那双手指苍白修长、刚刚还精准指导我理发的手,缓缓移向自己的头顶。
他的指尖,不是落在头发上,而是插入了鬓角附近发际线的皮下!
我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胃部剧烈收缩。
他的指尖用力,皮肤和肌肉纤维被撕裂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店里噼啪作响,清晰得可怕。
他没有丝毫停顿,面无表情,就像在撕开一张用旧了的包装纸。
沿着发际线,他的头皮被整个撕开,向前翻折,露出其下的结构——
没有头骨,没有大脑。
没有血液,没有组织。
头皮之下,是一个空洞。
一个幽暗、虚无、仿佛通向宇宙尽头的绝对空洞。只有几缕被我刚刚精心修剪好、还保留着完整发根的头发,孤零零地横跨在那道恐怖的裂隙之上,连接着内外,像是某种亵渎的桥梁。
那片虚无攫取着灯光,吞噬着声音,也吞噬着我的理智。
他,或者说,它,顶着那个翻折的头皮和其下无尽的虚空,用那张还在模拟人类表情的脸“看”着我。
然后,它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似乎首接从那片虚无中震荡出来,钻进我的骨髓:
“现在……”
“轮到你为我理最后一次了。”
那张被我精心修剪、此刻连着头皮被掀开、悬垂于虚空之前的脸上,凝固着一个极端非人的、平静的微笑。
我的剪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那声响,微弱得瞬间就被那片空洞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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