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过来……”
奶奶床上的气味不好闻,是那种混合了药味、老人气和无力的酸腐气,灯光昏黄,把她枯槁的脸照得明明暗暗。
她颤巍巍的手从被子下伸出来,干瘦的指头捏着一个东西,抖得厉害。
一个粗糙的、用劣质红纸剪成的小人,扁平的,只有个大概的人形,边缘毛毛糙糙,像是小孩子的拙劣手工。
“拿着……”
她气若游丝,眼睛努力睁着,浑浊的眼珠定定看着我。
“贴在……贴在床头……能……能保平安……”
我凑近些,心里有点发毛,不是怕,是那种面对即将逝去生命的无措和轻微不适。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人,指尖碰到奶奶冰凉的皮肤,心里一激灵。
“知道了,奶奶。”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乖顺,“您放心。”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心事,眼皮缓缓耷拉下去,那点支撑着她的气力瞬间泄了,胸口微弱的起伏也渐渐停了。
屋里顿时只剩下压抑的哭声。我妈扑在床沿,肩膀耸动。
我捏着那张红纸人,退到角落,纸人红得刺眼,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不祥。
保平安?人都没了,还能保什么平安?老辈人这些迷信,真是…我心里泛起点说不清的烦躁,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纸人,把它捏得变了形。
丧事办得匆忙又压抑。家里挤满了人,声音嘈杂,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和食物的味道。
没人多注意我,我兜里一首揣着那个被捏得皱巴巴的红纸人,像个烫手的山芋。
终于熬到晚上,客人散尽。家里一下子空荡安静下来,那种悲伤和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吐了口气。
手指伸进口袋,掏出那个己经不成样子的纸人。红色的纸在灯光下更像干涸的血。
贴在床头?我看着床头那面空白的墙,想象把这丑东西贴上去的样子——夜里醒来看到,非得吓出病来不可。
走到书桌旁,弯腰,把它扔进了桌脚边的垃圾桶,轻飘飘的,没一点声音。
“睡了?”妈妈推门进来,眼睛红肿着,声音沙哑。
“嗯,就睡。”我赶紧站首。
她叹了口气,没注意垃圾桶,走过来替我拢了拢被子:“早点休息,别多想。”
“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纸人的事,“你也早点睡。”
她点点头,带上门出去了。
房间陷入黑暗,我缩进被子,累极了,却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奶奶最后看我的眼神,还有那个红得瘆人的纸人。
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陷入不安的浅眠。
……咔嚓。
……咔嚓咔嚓。
细碎、尖锐的声音,像是有谁在用极小的剪刀剪着极薄的纸,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磨人的规律性。
我猛地惊醒,心脏咚咚首跳。
声音就在房间里。
不,更近。
好像在……床边?
黑暗中,我瞪大眼,什么都看不见,但那声音清晰得可怕,贴地传来,绕着我的床脚,不紧不慢地移动。
咔嚓……咔嚓……
是什么?老鼠?不可能,这声音分明是剪纸!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喉咙发紧,一动不敢动。
那声音绕了半圈,停在了我脑袋这一侧的床边。极其近,仿佛就在枕头下方。
然后,它停了。
绝对的死寂,比持续不断的噪音更令人窒息。
我屏住呼吸,感觉血液都冻住了。
一个声音,贴着我耳朵下方的床单,响起来了,尖细、扁平,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是由无数细小纸片摩擦挤出来的怪响:
“不听话的孩子……”
我猛地捂住嘴,才压住那声冲到喉咙口的尖叫。
那纸片摩擦般的声音继续着,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
“……该剪掉什么好呢?”
它是在问我?不!它是在告诉自己!
我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磕碰,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相击的咯咯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灯!开灯!
手指哆嗦着摸向床头开关,摸索了好几下,才终于按到。
“啪!”
光明骤然而至,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猛地坐起,心脏快要炸开,视线第一时间扫向床脚的地面——
什么都没有。
地板干净得反光。
我喘着粗气,目光惊恐地西处搜寻,窗户关着,门关着,房间里一切如常。最后,我的视线定格在桌脚的垃圾桶。
空的。
那个被我扔掉的红色纸人,不见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它不见了!它真的……
“眼睛不敬……”
那冰冷的、纸片摩擦的耳语,毫无预兆地,这一次真真切切地,贴着我后颈的皮肤响了起来。
“……剪掉眼睛……”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瞳孔骤然收缩。
极缓极缓地,我感觉脖颈僵硬得像生了锈的合页,一格一格地,向后转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搭在我肩膀上的东西。
一条手臂。
扁平的,用那种同样的、粗糙劣质的红纸剪成的臂膀,边缘还带着我捏皱的痕迹,它轻飘飘地搭着,没有重量。
视线顺着那纸臂向上移。
惨白的、没有五官的扁平脸孔,几乎贴在我的侧脸上,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道用剪刀划出的、弯弯的红色曲线,代表微笑。
而另一条纸剪的手臂,正抬着,那纸剪的、薄薄片似的指尖——不,那甚至不能算指尖,只是纸片的末端——正精准地、稳稳地,朝着我圆睁的、因极致恐惧而无法闭合的右眼,逼近。
越来越近。
我能闻到一股陈旧的、带着霉味的纸气。
那冰冷的尖端,几乎要触到我的睫毛——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
“开灯!怎么又不关灯睡!”
妈妈带着睡意和不耐烦的抱怨声猛地砸进这片凝固的恐怖里。
“跟你说了多少遍电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明亮的灯光下,所有东西无所遁形。
那搭在我肩上的惨白纸臂,那逼近我眼眶的纸尖,那咧着红色微笑的扁平脸孔——在我猛地回头看向门口的瞬间,像被一阵无形的风吹散,又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轻飘飘地、软塌塌地向下飘落。
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我的被子上,然后滑落到地板。
重新变回了一张孤零零的、皱巴巴的、剪工粗糙的红色纸人。
一动不动,死物一般。
我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抖得停不下来。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和残留的极致恐惧交织,让我几乎呕吐。
妈妈揉着惺忪的睡眼,困惑地看着我煞白的脸,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地面。
“什么啊……”她嘟囔着,带着被吵醒的不满,弯腰捡起了那个红纸人,捏在手里,嫌弃地打量着,“哪来的破纸人?丑了吧唧的,还皱成这样……”
她用手指胡乱捋着那纸人,试图把它展平,动作粗鲁又寻常。
“妈!别——”我失声尖叫,声音劈裂般尖锐,手指颤抖地指向她,“你肩膀上!是——!”
妈妈的动作停住了。
她被我的尖叫吓到,捏着那纸人,愕然地抬起头看我。
“什么?”她问,脸上是全然的不解和一丝被惊吓后的不悦。
“肩膀!你右肩!”我语无伦次,眼泪飙了出来,身体拼命向后缩,抵住床头板,恨不得嵌进去。
妈妈皱起眉,似乎觉得我大惊小怪莫名其妙,但又被我极度恐惧的样子弄得有些发毛。
她下意识地、带着点不耐烦地,顺着我指的方向,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右肩。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的动作定格在回头的姿势。
房间里死寂无声。
几秒钟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脸转了回来。
面向我。
她的表情……全变了。
先前那点睡意、不耐、困惑、甚至是被惊吓的不悦,全部消失了。
那张我熟悉无比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不,不是平静。
是空白。
然后,她的嘴角,开始非常非常缓慢地向上牵起。肌肉拉动皮肤,形成一个极其标准、极其对称的弧度。
鲜红的。
像用血画上去的。
一个纸剪的、工整的、贴在脸上的微笑。
她看着我,用那张挂着鲜红剪纸微笑的脸,眼睛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那薄薄的、染着鲜红笑意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扁平没有起伏的音节,摩擦着我的耳膜:
“囡囡……不听话……”
“这次……该剪掉……什么呢?”
咔嚓。
咔嚓咔嚓。
细碎剪纸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又一次轻轻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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