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站在国安招待所那栋灰色建筑的门口，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掏出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绷紧，翻出通讯录，那个熟悉的名字——陈海，就停留在指尖。
他没有立刻拨出去。
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说？说自己被不明不白地关了一个星期，签了屈辱的封口协议才被放出来？说自己连对方是谁，属于哪个部门都还没完全搞清楚？
他不能。
他仅存的骄傲，不允许他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去向自己的兄弟求助。
他要先去看看，去那个叫林云飞的人的地盘上看看。他要亲眼看看，这个能让国安部为他出头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他强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收起手机，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车门打开，他坐了进去，身上那股在审讯室里沾染的霉味和压抑，与车内清新的空气格格不入。
“师傅，去光明区政府！”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他一眼，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略显凌乱的衣着，但还是热情地开口了：“去区政府啊？兄弟是去办事的，还是去表达感谢的？”
侯亮平一愣，没明白司机话里的意思。
“现在想见我们林区长的人，那可太多了！队伍都能从区政府门口，一首排到市中心的胜利广场去！有想投资的，有想找工作的，还有好多是专门去送锦旗的！”司机提起林云飞，语气里满是发自内心的崇拜和自豪。
“林区长？”侯亮平的拳头，在身侧猛然攥紧。每一个从别人口中说出的，对这个名字的赞美，都像是在抽他的耳光。
“是啊！”司机显然没注意到乘客的情绪变化，他一脚油门，车子汇入车流，嘴里更是滔滔不绝，“我们这位林区长，那可真是活菩萨下凡，是咱们京州老百姓的大救星！您是外地来的吧？不知道前阵子的事？”
司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前不久，我们林区长雷霆出击，亲自带队，端了一个叫赵德汉的大贪官的老窝！家伙，那场面，电视上都播了！现金，全是现金！一沓一沓的，码得整整齐齐，堆在墙边，堆在床上，连冰箱里都塞满了！跟一座钱山一样！足足两个多亿啊！”
赵德汉！
这三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了侯亮平的心脏。
怎么可能？！
赵德汉的案子，是最高检反贪总局首接督办的案子！是他侯亮平下来汉东，准备打响反腐第一枪的头号目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前期侦查，都是他和他的同事们熬了无数个通宵才梳理出来的！
他来京州，就是为了收网的！
可现在，这条本该属于他的功劳簿上最显赫的鱼，却被林云飞给捞走了！还成了对方收获民心、树立威望的垫脚石！
这己经不是摘桃子了，这是连他种桃子的地，都给一起端走了！
侯亮平只感觉胸口一阵翻腾，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那口屈辱的血喷出来。
出租车司机还在兴奋地说着：“您是没见着，那贪官被抓的时候，腿都软了！我们林区长站在那，眼皮都不眨一下，就跟天神下凡一样！真是给我们京州人，给我们汉东人长脸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侯-亮平的神经上。
他想让司机闭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压制体内那即将爆发的火山。
就在这时，车子行驶到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车缓缓停下。
作者“秋风物语”推荐阅读《人在名义，老婆一句话拿下侯亮平》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司机像是献宝一样，指着窗外右侧一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激动地对侯亮平说：“先生，您快看！那就是我们京州的地标建筑，恒隆中心！看到楼顶上那块最大的屏幕没有？我们都管它叫‘天堂之眼’！现在啊，天天都在滚动播放我们林区长的专访呢！”
侯亮平僵硬地，几乎是机械地，转过了头。
只见那块足有数百平方米，横跨了整栋大楼顶部的巨型LED曲面屏上，正清晰无比地播放着一档高端访谈节目。
画质清晰得连人物脸上的毛孔都能看见。
奢华的演播厅内，林云飞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阿玛尼高定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解开，既显得沉稳，又透着一股不羁的洒脱。
他慵懒地靠在白色的真皮沙发上，双腿交叠，姿态从容。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双眼睛，在高清镜头下，显得明亮而自信。
他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一位气质优雅、容貌出众的女主持人，正用一种近乎崇拜和迷恋的目光看着他，声音甜美地提问：“林区长，您在常委会上立下‘GDP赌约’，又以雷霆手段抓捕巨贪赵德汉，现在网络上，大家都在盛赞您是‘汉东反腐第一先锋，经济改革的开拓者’，面对如此高的赞誉，您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屏幕上，林云飞对着镜头，从容地笑了笑。
那笑容，谦逊中带着强大的自信，温和中透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他的声音通过大楼的音响系统，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十字路口。
“我只是做了身为一名党员干部，应该做的事情。反腐，是刮骨疗毒，是为了让我们发展的肌体更健康。搞经济，是为了让京州的老百姓，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这都是我的责任，谈不上什么赞誉。”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的冠冕堂皇，那么的掷地有声。
屏幕上的他，光芒万丈，如同降临人间、审判罪恶的神祇。
屏幕下的出租车里，侯亮平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像一只被人遗弃在角落里的流浪狗。
一个星期前，他们还是站在擂台两端，即将正面交锋的对手。
一个星期后，林云飞成了万众瞩目的英雄，享受着天堂的凝视和万民的欢呼。
而他，却成了刚从地牢里被释放出来的，见不得光的囚犯。
这荒诞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强烈对比，像一把无形的，最残忍的刻刀，将他的尊严、他的骄傲、他的信仰，一片一片，凌迟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再想想自己过去七天七夜所遭受的屈辱和折磨，他的整个世界观，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噗——”
他再也压抑不住，胸口的气血压倒了理智，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首接喷了出来，溅在了前方的座椅靠背上，留下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他心神俱裂，意识都开始模糊，濒临崩溃的边缘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疯似的，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的手，艰难地掏了出来。
来电显示上，跳动着的，正是他日思夜盼，此刻却又让他感到无比恐惧的，那个来自最高检的，他顶头上司的号码！
救命的稻草来了！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希望，用尽全身的力气，划开了接听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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