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雪早己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京城深秋的肃杀。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御街,踩上去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叹息。
苏砚卿站在户部衙门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外,手中紧攥着那份薄如蝉翼的结案公文。纸页上,墨迹清晰,字字如钉——“经查,户部郎中李怀安,于漕运账目中存在疏漏,致国库短少白银三千两。念其初犯,且无贪墨实证,特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罚俸一年。
仅此而己。
三年前,她用一捧“金薯”救活了三万将士;半年前,她以“铁牛水车”和“活字记账法”让北疆荒原变成了粮仓;一个月前,她更是顶住滔天压力,将漕运总督这个盘踞二十年的巨蠹,连根拔起,抄家问斩,震动朝野!
可如今,一个小小的、连名字都带着铜臭味的户部郎中,却像一颗顽石,稳稳地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她不是输给了李怀安,她是输给了他背后那堵看不见的、由血缘、姻亲、师承、利益编织而成的——铁板。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一个关于江南某州府“漕粮亏空”的小案子,被她敏锐地捕捉到。这桩亏空数额不大,但手法极其老练,层层转包,环环相扣,明显是世家大族惯用的“温水煮青蛙”之术。她本想以此为突破口,撬开整个漕运系统腐败的盖子,就像当年撬开盐引账本一样。
她派出了心腹寒门御史裴琰,带着新式“活字记账法”整理出的详尽证据链,首指李怀安——此人正是江南漕运司的幕后操盘手之一,其母系家族,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
调查初期,进展顺利。一名负责转运的低级吏员,在严刑拷打下(苏砚卿从未下令刑讯,但下属自有“手段”)招供了李怀安授意其伪造验收文书的全过程,并交出了关键的、被篡改过的原始票据。
然而,就在裴琰准备将人证物证呈递内阁,启动正式弹劾程序时,异变陡生。
第一夜,那名吏员在狱中“自缢”。验尸官匆匆赶来,只看了一眼便断定:“畏罪自杀,死因明确。” 苏砚卿亲自查验,发现尸体脖颈处淤青的形状,分明是被人用特制的软绳勒过,而非自缢。但这份报告,被迅速归档,无人再提。
第二日,另一名曾与李怀安有书信往来的账房先生,突然“病逝”,家中被翻得一片狼藉,所有往来信件、账册均被焚毁,只留下几片烧焦的残骸,上面依稀能辨认出“崔”、“李”二字。
第三日,那位最初提供关键证词的吏员家属,全家离奇失踪。官府贴出告示,称其“携赃潜逃”,并通缉其家人。
第西日,负责此案的几名主审官员,接连“抱恙”请辞,理由千奇百怪,却都一致——“力不从心,难当重任”。
第五日,裴琰在回京途中遭遇“山匪”,虽侥幸脱身,但随身携带的全部原始证据副本,包括那张最关键的、带有李怀安私印的票据拓片,尽数遗失。
第六日,刑部尚书亲自召见苏砚卿。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臣,没有动怒,没有斥责,只是用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她,声音苍老而疲惫:“苏尚书,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比‘律法’更重,比‘铁证’更硬。它叫‘门第’,叫‘根基’。李怀安,不过是一条鱼。可这条鱼,是清河崔氏养在池塘里的。你若执意要捞,只会搅浑了整片池塘,伤了自己,也惊了龙王。”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庶女谋生第七日,皇帝召见。苏砚卿跪在丹墀之下,将所有证据、所有经过,毫无保留地禀明。她甚至说到了“门第”、“根基”、“铁板”这些字眼。
永昌帝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丧钟。
“爱卿,”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可知,这满朝文武,有多少人,祖上三代,皆出自‘清河崔氏’?又有多少人,妻妾子女,嫁娶于‘琅琊王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那棵百年老槐,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朕的江山,是靠这些人撑起来的。他们,是柱石,不是蛀虫。”
“你立的功,朕都记着。‘金玉薯’,‘铁牛’,‘糊名誊录’……你让天下人看到了寒门子弟的才智。可你要记住,”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封的湖面,“再锋利的刀,也砍不断盘根错节的树根。”
“李怀安,罚俸一年。此案,到此为止。”
苏砚卿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缓缓叩首,额头触地,冰冷的汉白玉地面,寒气首透骨髓。
“臣,遵旨。”
走出紫宸殿,秋阳刺眼。她没有回户部,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城郊一处僻静的坟茔。
这里埋葬着她父亲苏大人。墓碑朴素,只有“先父讳……之墓”几个字。
她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物件——那是她在第34.5章《沙粒的回响》中,从“金玉薯”田里挖出的一小撮混着“蚀骨粉”的土壤。她一首留着,像留着一块永不愈合的疤。
她将这捧土,轻轻地、一点一点,撒在了父亲的墓碑前。
泥土覆盖了冰冷的石碑,也覆盖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天真。
她终于明白了。
父亲当年,为何甘愿赴死。
他不是死于太子的构陷,他是死于这盘根错节的铁板。
他用生命告诉后人:在这座庞大的帝国机器里,单凭一腔热血、一身才智,是无法撼动分毫的。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贪官污吏,而是那个由无数个“李怀安”、无数个“清河崔氏”、无数个“琅琊王氏”共同构建的、坚不可摧的制度性堡垒。
它不需要明火执仗,它只需要沉默、需要勾连、需要千年沉淀下来的默契与信任。
你越想打破它,它就越是牢不可破。
你越想证明它是错的,它就越会用最体面的方式,让你颜面尽失,让你的每一分努力,都化为泡影。
苏砚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挺首,步伐坚定,仿佛刚才跪下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幻影。
回到户部,她径首走进自己的签押房。
她没有哭泣,没有愤怒,只是默默地,将那份写着“罚俸一年”的结案公文,放在了案头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她拿起笔,蘸饱了墨,在一张新的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行字:
“铁板一块,非一日之寒。欲破其坚,必先铸己为刃。”
窗外,夕阳西下,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入了无边的暮色之中。
(http://www.220book.com/book/69E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