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旧档库。
这里仿佛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终年不见天日。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墨迹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的血腥气。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火苗如豆，将苏砚卿伏案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头蛰伏在故纸堆里的孤狼，正耐心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她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卷宗。这些被尚书周正源和他的门生们视为“无用”的旧档，在她手中，正被一寸寸地剖开、重组、比对。她亲手组建的“临时班底”——那些寒门出身、眼神里还燃烧着理想的年轻官员和经验丰富的老吏们——如同精密的齿轮，在她无声的指令下高速运转，整个旧档库里只闻翻阅书页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微响。
“裴琰，”苏砚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头也不抬，将一份账册推到桌沿，“永昌十八年江南漕粮入库记录，与同期地方上缴税赋的原始底册再比对一遍。我需要精确到每一石米的损耗率，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凭空多出了三成的‘漂没’。”
桌案对面，一个眉眼清秀、神情专注的年轻官员立刻应声：“是，大人。下官昨日己发现，苏州府上报的漕船数量与漕运总督府的放行文书有出入，今日便顺藤摸瓜，查一查这些‘多出来’的船，运了什么东西，又进了谁的仓。”
“好。”苏砚卿微微颔首，又转向另一边，“李岩，查同期漕运总督府的‘漂没’报销单据，重点看经手人和最终签批。我不关心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要名字和印章。”
一个身材敦实、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官员沉声应道：“大人放心，下官己将所有单据按年份和经手人分类整理。初步看来，‘万通商行’这个名号出现的频率极高，而且每次签批的字迹，都与漕运总督府一位姓崔的郎中极为相似。”
“万通商行……”苏砚卿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寒光。她没有停顿，转向一位头发花白、正戴着老花镜核对账本的老吏，“王老，您是户部的老人了，经手过无数‘河工银’。您看看这堆账目里，哪些是实打实的工程款，哪些是巧立名目的‘孝敬’，哪些是层层盘剥后剩下的‘余数’？”
被称为“王老”的老吏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精明。他叹了口气，指着其中几本账册，声音沙哑：“大人，您看这里。‘采购青石三千两，银八千两’，可同期工部的物料采购价，青石不过每两二钱。这里头，怕是有一半的银子，都化成了某些人的‘润笔费’。还有这里，‘民夫加饷’，名册上写着五千人，可根据各县衙的征夫记录，实际不过三千人。那两千个‘鬼’，每月领的饷银，自然也是进了‘鬼’的口袋。”
王老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扎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裴琰和李岩的脸色愈发凝重，他们手中的笔，仿佛有千斤重。
苏砚卿的脸上却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风暴正在汇聚。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切入帝国财政肌体最腐烂的部位：“继续查。把所有‘鬼’的名字，所有‘润笔费’的去向，都给我挖出来。我们不是在查账，我们是在给大周朝的脉，诊病。”
十天，不眠不休。
十天，抽丝剥茧。
十天，一张由数字和墨迹编织的、触目惊心的巨网，在她面前缓缓铺开。
那本厚厚的“窟窿”卷宗，厚度又增加了三倍，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线索和疑点。
苏砚卿拿起一份刚由裴琰整理出的最终比对报告，指尖冰凉。
永昌十七年，北境“黑山口”一役，朝廷拨付军饷白银五十万两。实际用于军需者，不足三十万两。余二十万两，以“阵亡抚恤”、“战后重建”等名目，经户部侍郎孙明远、兵部郎中崔浩、地方官府层层转手，最终去向不明。
同期，江南漕运，申报“漂没”损耗高达三成。然据漕丁口供及沿途仓廪记录，实际损耗不足一成。多出的两成漕粮，价值白银八十万两，经漕运总督批示，以“平抑米价”为由，低价售予“承恩伯府”名下“万通”商行，该商行随即高价抛出，牟取暴利。
永昌十九年，黄河“清淤工程”，拨付银一百二十万两。实际工程耗银西十万两。余款八十万两，以“物料涨价”、“民夫加饷”等名目报销，最终……
最终，那笔巨款的流向，被一条条看似无关、实则环环相扣的线索，隐隐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漕运。
更确切地说，是指向了掌控漕运命脉的那几位“重量级人物”。他们的名字，如同禁忌，即便在私下的密报中，也只敢用官职或代号指代。但苏砚卿知道，这些代号背后，是一个个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集团。
苏砚卿的手指，缓缓划过卷宗上“承恩伯府”五个字。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从北疆流放路上的“承”字铜钱，到盐矿尸骨旁的“承”字印记，再到如今国库亏空的终极流向……这个“承”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也缠绕着整个帝国。
她合上卷宗，走到窗边。窗外，户部正堂依旧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和周正源爽朗的笑声，那是属于尚书大人和他的门生们的“大局”。而她身后的旧档库里，油灯如豆，人影幢幢，那是她亲手点燃的、燎原的星火。
冰山一角，己然浮出水面。
那深埋在漕运黑水之下的，是足以让整个帝国财政体系崩塌的、吞噬了千万两白银的巨蠹！
苏砚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周尚书，您不是说这些旧账无用吗？
好。
那就让我用这些“无用”的旧账，一点一点，把您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大局”，彻底掀翻！
但这还不够。
这仅仅是冰山一角，是巨蠹探出水面的触须。真正的庞然大物，还潜藏在更深、更黑暗的水底。承恩伯府，不过是它浮出水面的一块鳞片。她现在若贸然上奏，打草惊蛇之下，巨蠹会立刻缩回深潭，再想将它钓出，难如登天。
她按兵不动。
她需要更深的证据，更完整的链条，更致命的时机。她需要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巨蠹无法遁形、无法自救的机会。
(http://www.220book.com/book/69E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