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本该有三把火。然而,户部衙门里却是一片诡异的平静。没有雷厉风行的整顿,没有大刀阔斧的裁撤,甚至连一次像样的训话都没有。苏砚卿只是日复一日地埋首于那些堆积如山、散发着陈年霉味的旧档之中,像一个被权力遗忘的、勤恳的账房先生。
户部尚书,那位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狐狸——周正源,对此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这位凭着一手酿酒、做香皂的“奇技淫巧”和皇帝一时兴起才爬上来的“女尚书”,不过是个不懂规矩的草包,被架在火上烤的傀儡罢了。
这一日,周正源端着宜兴紫砂壶,慢悠悠地踱步到苏砚卿的公案旁,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苏尚书,初掌户部,当以大局为重啊。这些陈年旧账,积灰蒙尘,翻它作甚?”
他用壶盖轻轻撇去茶沫,呷了一口,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眼下秋税在即,边关八万大军的冬衣、军饷,还有黄河决口的河工银,哪一样不是火烧眉毛?你该把心思放在这些正事上,跟下面司库、司务的官员们多走动走动,熟悉一下今年的税赋、漕运、军饷拨付流程,那才是关乎国本的要务。”
苏砚卿闻声,抬起头。她脸上是公式化的、无懈可击的恭敬笑容,那笑容完美地掩盖了眼底的锋芒。
“尚书大人教训的是。”她放下手中的旧档,姿态谦和,“只是下官愚钝,总觉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些旧档,看似无用,实则如地基之石。若不摸清过往的脉络,恐难以为今日之‘大局’把脉开方。下官此举,正是为了不辜负圣恩,为大人您分忧解难啊。”
最后那句“为您分忧解难”,说得字正腔圆,情真意切。
周正源被她这番滴水不漏的“高帽子”噎得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本意是敲打,想给她划个圈,让她在自己制定的规则里玩。没想到这女人竟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弹了回来,还冠冕堂皇地扣了个“为国分忧”的大帽子。
“哼!”周正源冷哼一声,眼神里多了几分阴鸷,“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懂得轻重缓急。户部水太深,不是光靠看几本旧账就能趟明白的。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一股淡淡的茶香和更浓重的警告。
在他看来,苏砚卿的“勤勉”,不过是垂死挣扎。他笃定,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在户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里,被那些盘根错节的老吏和世家门生们,悄无声息地“消化”掉。
他错了。
苏砚卿要的,从来就不是在他划定的棋盘上,和他那些门生故吏玩什么“熟悉业务”的过家家。
她要的是——另起炉灶。
当周正源和他的心腹们在宽敞明亮的正堂,品着香茗,讨论着如何“合理”地克扣边军粮饷、如何“巧妙”地将国库亏空转嫁给地方时,苏砚卿的“临时办公班底”,正在衙门最偏僻、最阴暗、终年不见阳光的“旧档库”里,点着昏黄的油灯,进行着一场无声的革命。
这里,是户部的“遗忘之地”,也是苏砚卿精心挑选的“根据地”。没有世家子弟愿意踏足此地,只有那些被边缘化、被排挤、空有满腹才华却无处施展的寒门小吏,以及那些在底层摸爬滚打、熟悉每一笔钱粮去向的资深老吏。
苏砚卿亲自挑选了他们。不是看门第,不看资历,只看眼神——看那眼神里,是否还燃烧着对公平的渴望,是否还残留着对这个腐朽体制的愤怒,是否还有一丝未被磨灭的锐气。
此刻,她站在旧档库中央,面前站着三个神色各异的人。
“裴琰,”她看向一个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主事,“你出身北境,庶女谋生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庶女谋生最新章节随便看!对边关军务最熟。我给你十天时间,梳理永昌十五年至二十年间,北境三镇的军费开支明细。每一笔,无论大小,都要给我列出来,比对兵部的调令和边关的战报。我要知道,每一两银子,都花在了哪里。”
裴琰浑身一震,他只是个因不会钻营而被贬到旧档库的小小主事,从未想过会被尚书亲自点名。他激动地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下官遵命!尚书大人,下官……下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李岩,”苏砚卿又转向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你原是漕运司的吏员,因不肯同流合污被排挤出来。你去查同期的漕粮入库记录,重点看损耗、漂没、以及最终入库的成色与数量。任何一笔对不上的,都给我标出来。我要知道,那些‘漂没’的粮食,是真的沉了河,还是流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李岩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随即化为决然。他沉声道:“大人放心!属下在漕运司待了十年,那些猫腻,属下比谁都清楚!”
最后,苏砚卿的目光落在一位头发花白、脊背微驼的老吏身上,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王老,您在户部三十年,经手的账目无数,是真正的活字典。这堆‘河工银’的旧档,就交给您了。哪些是实打实的工程款,哪些是巧立名目的‘孝敬’,哪些是层层盘剥后的‘余数’,您心里最清楚。我不要猜测,不要推断,我只要实情。”
被称为“王老”的老吏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尚书,嘴唇哆嗦了几下,老泪纵横:“大人……老奴在户部熬了三十年,看的都是些没人看的账,做的都是些没人做的活……今天,今天终于有人问老奴要‘实情’了……好!好!老奴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给您把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
她的指令清晰、具体、不容置疑。她不要那些华丽空洞的总结,她要的是最原始、最冰冷、最能刺穿谎言的数据。
油灯下,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沙沙划过。一张张被刻意隐藏、被模糊处理、被反复篡改的原始凭证,在他们手中被重新拼凑、比对、分析。那些被周正源视为“无用”的旧档,在苏砚卿的“炉灶”里,正被淬炼成一把把锋利的匕首。
十天后。
一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卷宗,被悄然放在了苏砚卿的案头。卷宗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华丽的题签,只有两个冰冷的字——《窟窿》。
苏砚卿翻开第一页,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永昌十七年,北境“黑山口”一役,朝廷拨付军饷白银五十万两。兵部调令与户部账目完全吻合。然,据边关镇守将军战报及阵亡抚恤名册复核,实际用于军需者,不足三十万两。余二十万两,以“阵亡抚恤”、“战后重建”等名目,经户部侍郎孙明远、兵部郎中崔浩、地方官府层层转手,最终去向不明。
同期,江南漕运,申报“漂没”损耗高达三成。然据漕丁口供及沿途仓廪记录,实际损耗不足一成。多出的两成漕粮,价值白银八十万两,经漕运总督批示,以“平抑米价”为由,低价售予“承恩伯府”名下“万通”商行,该商行随即高价抛出,牟取暴利。
……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苏砚卿的心上。这不仅仅是亏空,这是吸食帝国骨髓的毒瘤,是悬在寒门将士和黎民百姓头顶的利剑!
她合上卷宗,走到窗边。窗外,户部正堂依旧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和周正源爽朗的笑声,那是属于尚书大人和他的门生们的“大局”。而她身后的旧档库里,油灯如豆,人影幢幢,那是她亲手点燃的、燎原的星火。
苏砚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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