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本该带着几分暖意,可当它穿过户部高大的窗棂,洒进这间位于偏院的右侍郎公廨时,却只剩下一种冰冷而疏离的苍白。
这间屋子大得有些过分,几乎能容纳下崇文馆半间书库。室内陈设极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孤零零地摆在中央,像是这片荒原上唯一的地标。案上空空如也,只随意扔着几本落满灰尘的旧档,书页泛黄卷边,一看就是被遗忘多年的东西。墙角立着一尊一人高的青铜鹤嘴香炉,炉膛里干干净净,连一缕象征性的青烟都吝于升起,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陈腐纸张和木头混合的沉闷气味。
苏砚卿身着崭新的三品青袍,袍服上象征清贵的云雁纹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她站在案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桌面,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她缓缓环视这间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屋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弧度。
“好一个‘清静无为’之地。”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户部主事王德才,一个西十多岁、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的中年官员,满脸堆笑地捧着一人高的摞卷宗,几乎是“挪”着步子走了进来。他将那堆沉重的卷宗“砰”地一声放在苏砚卿的案头,激起一片灰尘,呛得人微微咳嗽。
“哎呀,苏大人,您可算来了!下官王德才,奉尚书大人之命,特来给大人送‘宝贝’。”王主事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语气亲热得仿佛他们是多年老友。
他拍了拍那摞卷宗,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下:“大人您看,这可是咱们大梁建国以来,历年‘河工’的旧档,卷帙浩繁,琐碎繁杂,向来是没人愿意碰的烫手山芋。尚书大人说了,您才识卓绝,眼界高远,定能从这些故纸堆里,梳理出‘经世济民’的安邦大策来!这可是天大的信任啊!”
苏砚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看着自己的指尖。
王主见她没反应,又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贴心”的暗示:“哦,对了,苏大人,您刚来,可能还不太清楚咱们户部的规矩。户部的‘现行’账册和‘盐铁’这类要务,眼下都由左侍郎周大人亲自督办,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您是三品大员,身份尊贵,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您先安顿下来,熟悉熟悉环境,慢慢来。”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告知”,更是“警告”。言下之意:核心权力你别想碰,老老实实待着看你的旧档案吧。
苏砚卿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王主事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她没有去看那堆“宝贝”,而是从案头拿起一份空白的“公文呈送单”,拿起笔,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淡淡地开口:
“王主事。”
“下官在。”
“本官欲调阅本年度‘漕运’总账,以及江南、湖广、河南三地‘钱粮’征收与支出的分项明细。烦请王主事按流程,即刻安排。”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淡,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主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他眼珠飞快地转了几圈,随即又堆起一个比刚才更浓、更“为难”的笑容:
“哎呀,苏大人,您这可真是……不巧,太不巧了!”他一拍大腿,满脸的遗憾,“‘漕运’账目,上个月刚到,司里的几位同僚正在加紧核算,一笔一笔地对,乱得很,这时候调阅,万一出了差错,谁也担待不起啊!至于那三地的‘钱粮’明细,更是涉及国朝机密,按我大梁‘祖制’,非得尚书大人亲笔朱批,再加盖户部大印,方可从档案库调出。您看,您刚来,尚书大人又偶感风寒,正在府中静养,这……是不是先等等?等尚书大人康健了,下官第一时间为您通禀?”
一套说辞,有理有据,既搬出了“祖制”,又抬出了“尚书”,把路堵得死死的。
苏砚卿放下笔,将那份空白的呈送单轻轻推到一边。她看着王主事那张写满“我为你好”的脸,忽然笑了。
“王主事真是辛苦,为本官考虑得如此周全。”她站起身,整了整衣袖,“本官初来乍到,确实该西处走走,熟悉一下户部的环境。王主事请便吧。”
“是,是,大人您慢走。”王主事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关门时,苏砚卿仿佛听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苏砚卿走出公廨,信步在户部衙门里穿行。这偌大的官署,本该是帝国最繁忙的地方之一,此刻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她所到之处,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官员们会立刻噤声,或低头疾走,或突然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某个无关紧要的账目问题,仿佛她这位新任的三品侍郎是空气,是透明的。
偶尔有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那眼神里没有敬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刻意的轻蔑与疏离,像是在看一个闯入者,一个不速之客。
老子现在不是那个在崇文馆指点江山的“墨先生”,也不是那个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苏校书”,而是堂堂户部右侍郎,正三品的大员。
可在这户部,老子连个受人尊敬的“先生”都不如。
这些人,不是看不见我,是故意当我不存在。他们用这种无声的冷暴力,想把我逼走,逼我知难而退。
好,你们要玩“孤立”?要玩“视而不见”?老子奉陪到底。
苏砚卿的脸上没有任何愠色,反而越发平静。她回到那间空旷的公廨,关上门。一首跟在她身后的裴琰终于忍不住了,一拳砸在门框上,愤然道:
“大人!他们太过分了!这是明目张胆地架空您!把您当个傻子耍!我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苏砚卿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和冰冷的锋芒。她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庭院里那些忙碌而疏离的身影,缓缓说道:
“裴琰,你错了。他们不是在架空我,他们是在给我送武器。”
“武器?”裴琰不解。
“对。”苏砚卿转过身,目光如炬,“他们不给我新账,是怕我查出现行的猫腻。那恰恰说明,‘旧账’里,有他们更怕的东西。他们越是把‘故纸堆’推给我,就越证明,那里面埋着他们不敢让人触碰的罪证。”
她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那摞冰冷的河工旧档。
“裴琰,传我命令。”
“大人请讲!”
“第一,立刻去崇文馆,把上次策论里表现最出色的那十名精通算学、心思缜密的寒门学子,以‘协助户部整理档案’的名义,全部调过来,明日一早,到我公廨报到。”
“是!”
“第二,去户部后院的库房,告诉管库的老赵,就说本官奉旨清查历年积压档案,让他把所有打了‘待销毁’和‘永久封存’标签的旧年档案,不管哪个年代的,全部,给我搬到这间屋子里来。一块木板,一张纸片,都别给我落下。”
“是!”
“第三,”苏砚卿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你去外面,就站在户部大堂里,大声告诉所有人,就说本官要从这些‘故纸堆’里,给他们挖出一座金山来!”
裴琰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他明白了,大人不是在防守,而是在进攻!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进攻!
“是!下官遵命!”
你们不给我“新账”,老子就查你们的“旧账”,查得你们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安宁!
你们不给我“人手”,老子就用自己的“寒门”,用你们最看不起的泥腿子,来掀翻你们的桌子!
你们想让我在这间空房子里发霉,变成一个无用的摆设?
好。
那老子就把这间屋子,变成你们的“停尸房”,埋葬你们所有罪证的停尸房!
当夜,苏砚卿的公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十名年轻的寒门学子,在裴琰的带领下,抱着高高摞起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档,鱼贯而入。他们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火焰——一种被压抑己久的、渴望证明自己的火焰。他们看着端坐在案后的苏砚卿,看着她身上那件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庄重的三品青袍,眼神里没有世家子弟的圆滑与世故,只有初生牛犊的锐气和一种近乎盲目的绝对信任。
苏砚卿站起身,走到他们中间。
“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来。”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们把我们当垃圾,当废物,扔在这间堆满废纸的屋子里。他们想让我们自生自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
“但他们错了。垃圾里,能炼出真金。废纸上,能写出铁证。从今天起,这间屋子,就是我们的战场。这些档案,就是我们的武器。我,苏砚卿,以我这条命担保,只要我们查出一分钱的贪墨,我就让你们在朝堂上,获得一分的尊重!”
“愿为大人效死!”十名学子齐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与决然。
苏砚卿点了点头,回到案前,拿起最上面那份泛黄的卷宗,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封面上,“景泰二十三年,江南河工决算”几个字,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她知道,这户部的“冷遇”,不是终点,而是,一场,即将掀翻整个世家根基的,血腥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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