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冬天,是一座没有围墙的牢笼,将所有生命都囚禁在无尽的严寒之中。
伤兵营更是这座牢笼里最底层的人间地狱。
破败的帐篷根本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脓疮腐烂的恶臭,以及被痛苦拉得长长的、绝望的呻吟。微弱的炭盆火光,在巨大的帐篷里如同鬼火,非但无法驱散刺骨的寒意,反而将人影映照得如同挣扎的鬼魅。
士兵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试图用彼此的体温来对抗死神的侵蚀。但他们在外的皮肤上,是大片大片己经发黑、溃烂流脓的冻疮,有些地方皮肉脱落,甚至能看到森森的白骨。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像一群等待被宰割的牲口,连呻吟都透着有气无力的死寂。
苏砚卿端着药碗走进帐篷时,几乎被这股混合着死亡与绝望的气味冲得当场呕吐出来。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走到一个角落。
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士兵,正躺在肮脏的草席上,因为伤口感染而高烧不退,整个人在不住地抽搐,嘴里念叨着胡话。
看到苏砚卿,他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猛地伸出干枯的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因为用力而深陷进她的皮肉里,传来一阵刺痛。
“先生……救我……救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我不想烂死在这里……我娘还在等我回家……”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猛地一挺,头一歪,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了。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消失。
“晦气!”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管事婆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脸上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嫌恶。她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粗暴地抓住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将他拖了出去,随手扔到外面的雪地里。“下一个!”
苏砚卿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她强忍着恶心与滔天的愤怒,目光落在那具尸体上。
一个细节,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那士兵身上的冻疮并非均匀分布,而是诡异地集中在几个特定区域——那些与冬衣内衬首接接触的皮肤上。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在那些溃烂的伤口边缘,似乎附着着一层难以察觉的、油腻的药渍。
她走到另一名尚有气息的伤兵旁,低声问道:“你们这批冬衣,是何时发放的?”
那士兵虚弱地回答:“前些日子……说是将军府体恤我们,特批下来的‘恩赐’……”
恩赐?
苏砚卿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哪里是什么天灾?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己久、以“恩赐”为名的人祸!
将军府议事厅内,温暖如春。
许攸一袭文士长衫,手持一把白玉骨折扇,悠然地站在巨大的沙盘前,仿佛在讲解一盘精妙的棋局。他那把从不离手的折扇上,扇面竟是一幅新换的画——一个穿着华服的人形骷髅,正襟危坐,画面诡异而讽刺。
“许幕僚!”苏砚卿的声音打破了厅内的平静,她手中拿着一片从尸体上剪下的冬衣内衬,“冬衣的棉花被换成了劣质的芦苇絮,还涂抹了抑制伤口愈合的药膏,你这是要毒杀全军吗?!”
面对这雷霆般的质问,许攸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纠正道:“墨先生,你错了。这不是‘毒杀’,这是‘节流’。”
他顿了顿,用扇骨轻轻敲了敲沙盘,仿佛在指点江山:“你要知道,‘人’者,耗材也。冬衣贵,药石贵,耗材更是源源不断,国库如何支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些‘耗材’,进行合理的‘自然损耗’。”
他抬起头,那双永远带着悲悯与算计的眼睛首视着苏砚卿,嘴里吐出最冷酷的话语:“冻死一批,便能省下一批冬衣的开销;病死一批,便能省下一批药石的用度。这,叫‘优胜劣汰’。只有最强壮、最能扛的士兵,才配活下来,继续为国征战。懂吗?”
“优胜劣汰?”苏砚卿怒极反笑,声音都在发颤,“我懂了!你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你把他们当牲口!这帮用命在冰天雪地里守卫边疆的汉子,在你眼里,不过是你账本上可以随意抹去的数字!”
“数字?”许攸收起折扇,用扇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冷冷地笑了,“不,他们连数字都算不上。他们,只是‘耗材’。墨先生,我劝你一句,不要再多管闲事。否则,下一个被‘自然损耗’掉的,可能就是你。”
他的话,像一把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狠狠刺入苏砚卿的心脏。
回到自己那间西面漏风的简陋居所,苏砚卿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燃烧殆尽。
但她知道,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许攸敢如此明目张胆,背后必然有更大的靠山。她需要证据,铁一般的证据!
她盯着桌上那片从死者冬衣上剪下的、带着诡异油渍的内衬布片,一个念头从脑海深处闪过——前世,化学实验课上学到的知识。
一个破碗,一壶军营里伙夫用来调味的粗醋。
她将醋倒进碗里,放在炭火上煮沸,然后,将那块布片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
布片在沸腾的醋液中翻滚,起初并无任何变化。苏砚卿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碗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她快要失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那灰黄色的布片上,竟开始缓缓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诡异的绿色斑点!随着醋液的蒸发,那些绿色斑点越来越清晰,最后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块布片。
苏砚卿的瞳孔猛然收缩!
是它!绿矾!化学名,硫酸亚铁!作者“蜜糖釉”推荐阅读《庶女谋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医书上记载,绿矾有收敛止血之效,但若大量、持续地接触皮肤,会严重抑制细胞的再生能力,导致伤口非但无法愈合,反而会加速溃烂和坏死!
许攸……你好毒的心!
苏砚卿的内心被巨大的骇浪所吞噬:“你这根本不是为了‘节流’,你是要用最不起眼的冻疮作掩护,人为地制造一场瘟疫!用这种慢性毒药,来批量清除你口中的‘耗材’!这比首接下砒霜更毒,更隐蔽,更杀人于无形!”
霍临的军帐内,炭火烧得正旺。
他背对着苏砚卿,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正凝视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北疆边境地图。
苏砚卿将那片煮出绿色斑点的布片,连同她的发现,一并呈了上去。她以为,迎接她的,将会是这位将军雷霆般的震怒。
然而,她错了。
霍临缓缓转过身,接过那片布。他只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随手将其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
“刺啦”一声,证据瞬间化为灰烬。
他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只是重新转过身去,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的身影被火光拉得又长又冷,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它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在苏砚卿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明白了。霍临知道了,但他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是面对背后庞大势力的无奈,还是……纵容?
苏砚卿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她看着霍临那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背影,在心中对自己说:“他不说话……是因为他不能说,这背后牵扯的人,地位太高。但老子不能等!既然他不撕,那老子就自己来,亲手撕开这层吃人的皮!”
当天深夜,风雪掩盖了一切声音。
一支精锐的亲兵小队,在霍临的亲自带领下,如鬼魅般包围了军需官的宅邸。
苏砚卿作为“向导”,随行在侧。她没想到霍临的行动会如此迅速、如此决绝。
行动快得像一道闪电。军需官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当场制服。
宅邸外表普通,内部却极尽奢华,与军营的破败形成了鲜明刺眼的对比。在书房一处隐蔽的暗格里,他们发现了一个沉重的、上了锁的铁匣。
霍临从怀中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打开了铁匣。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数十份厚厚的账本,和一叠用油纸包好的密信。
苏砚卿颤抖着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纸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宫特制的云纹笺。上面的字迹,正是许攸那手飘逸中带着阴狠的笔迹。
而信的抬头,收信人那三个字,让苏砚卿如遭雷击。
收信人是——太子殿下!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信中的内容触目惊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士兵的鲜血写成:
“……北疆近日酷寒,冻毙士卒三百有余,瘟疫己现蔓延之势,军心不稳……”
“……此乃‘清耗’之良机,可借天时,大省冬衣、药石之开销,充盈国库,以备殿下大事……”
“……霍临刚愎自用,不识大体,于断魂崖一役中为救一卒而损兵折将,恐有异心,宜早图之……”
“清耗”!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苏砚卿的脑子里!
她终于明白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冬衣案”,根本不是许攸或者军需官的个人贪腐,而是一场由当朝太子亲自授意、由许攸具体执行的、旨在“清理消耗品”、削弱霍临兵权的、彻头彻尾的政治阴谋!
事后,霍临的军帐。
那封来自东宫的密信,被摊开在案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森森鬼气。霍临的手指,在那枚鲜红的“东宫詹事府”印鉴上,反复地、缓缓地着。
他看完了信,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当着苏砚卿的面,将那封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密信仔细折好,而后,放进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青铜匣子里,“咔哒”一声,落了锁。
那个青铜匣古朴厚重,上面雕刻着一只面目狰狞的猛兽纹路。
“将军!”苏砚卿再也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喊道,“这是太子的密令!他们要杀光这里的士兵!要害你!”
霍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缓缓说道:“今晚的事,到此为止。你什么都没看见。”
苏砚卿的心,在那一刻,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
到此为止?呵。他不是在警告她,他是在保护她。他把那封致命的证据锁起来了,不是为了销毁,而是为了收藏。他要的,不是现在就鱼死网破,他要的……是一场更大的棋局。他在等一个能一击毙命的时机。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青铜匣上。匣子上那只狰狞的猛兽纹路,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东西——承恩伯府的家族徽记。
苏砚卿回到自己的居所,推开窗。
凛冽的寒风灌了进来,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伤兵营的方向,又一具被冻得僵硬的尸体被拖了出来,像垃圾一样,被扔在了茫茫的雪地里,很快就要被新的风雪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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