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正厅，死寂如坟。
霍临高坐在主位之上，他身前的长案上，只摆着三张空白的宣纸，像三块等待刻上命运的墓碑。
苏砚卿独自一人，站在大厅中央。她那双曾被砒霜腐蚀过的手还未完全痊愈，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以许攸为首的一众幕僚，分列大厅两旁，他们的眼神或轻蔑，或嫉妒，或幸灾乐祸，像一群等待观看行刑的看客。
整个大厅的气氛，压抑、冰冷，与其说是一场考核，不如说是一场公开的、决定生死的审判。
“苏砚卿。”
霍临终于开口，声音冷峻得如同北疆的寒铁，“你己为‘墨先生’，入我幕府。今日，本将军亲自考你三题。”
他的话音刚落，一名亲卫便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堆被撕得粉碎、又被火烧得焦黑卷曲的密函残片。
“第一题：复原。”霍临的目光落在那些残片上，“给你三柱香的时间，复原其全部内容。”
不等苏砚卿回应，第二名亲卫又呈上了一张用炭笔草草绘制的、极其模糊的敌军行军路线图，上面只标注了几个关键的地形。
“第二题：计算。”霍临指向那张地图，“若我军于此图所示之‘一线天’峡谷设伏，需动用多少兵力、多少火油、多少滚石，才能以最小的伤亡，全歼这股约有三千人的敌军前锋？”
最后，霍临亲自从案上拿起一份自己的亲笔手令，展示给苏砚卿。
“第三题：临摹。”他将手令交给亲卫，“临摹此令，务必做到笔迹分毫不差。”
苏砚卿的脑子飞速旋转，心却沉了下去。
我前脚刚用‘摔碗刻桌’的疯劲，给自己赢来一个‘棋手’的身份，他后脚就摆下了这场‘鸿门宴’来考核我？
她的目光扫过那三样考题。
这三张纸，一张考的是‘才’，一张考的是‘智’，而最后一张，考的是‘忠’。他根本不是想看我的能力有多强，他是想通过这些极限的考题，来找到我的‘弱点’，我的极限，我的一切可以被他拿捏的把柄！
考核开始。
香炉中，第一炷香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
苏砚卿跪坐在为她准备的矮案前，面前是那堆散落一地、仿佛不可能被复原的密函残片。
她没有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慌乱，而是迅速进入了状态。她用前世学到的现代“拼图逻辑”和“文本分析法”，先是将所有残片按照纸张的材质、撕裂的边缘形状、以及墨迹的深浅和洇染程度，飞快地进行了归类。
很快，她便发现了一个关键。其中一片被烧得最厉害的残角上，有一块被水渍晕染过的痕迹，上面的字迹虽然模糊，但她还是勉强辨认了出来——“……当夜子时，于黑水坡接应……”
黑水坡！
这个地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结合其他残片上零星拼凑出的“北狄”、“内应”、“粮草”等词语，她迅速在脑海中复原出了整份密函的核心内容：这是一份北狄密探与北疆某位官员暗中勾结，准备在黑水坡里应外合，截断大军粮草的绝密阴谋！
苏砚卿的心猛地一沉。
我知道了，这密函的内容是‘真’的，但霍临的这道考题，却是‘假’的。他根本不在乎我能不能把每一个字都拼出来，他在乎的是，我能不能从这一堆看似无用的、被他故意销毁的‘假’残片里，拼凑出那个隐藏在背后的、‘真’的阴谋。他要的不是‘复原’，是‘发现’。
第二炷香点燃。
苏砚卿面前，是那张模糊不清的行军路线图。
她没有被图上那些故意画错的、用来迷惑人的复杂地形所干扰。她拿起一根炭笔，首接在图上快速地勾画、演算起来。那些在前世被她视为枯燥乏味的运筹学和几何学知识，此刻却化作了最锋利的武器。
很快，一个最优解在她的脑海中成型。
她提笔在宣纸上写下结论：只需五百精兵，趁夜埋伏于峡谷两侧。待敌军前锋尽入谷中，以三百滚石封死前后通路，再以二百桶火油从天而降，引燃火攻。峡谷狭窄，敌军必乱，届时精兵冲杀，即可全歼敌军。此战，我军伤亡可控制在百人以下。
站在一旁的许攸，看着她纸上那些精准的数字和清晰的战术布局，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看似柔弱的“女流”，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缜密、如此冷酷的计算能力。
苏砚卿落下了最后一笔，心中冷笑。
哼，我计算的，从来不是兵力，而是‘人性’。霍临给出的情报里，这支敌军的主帅是个贪功冒进的蠢货。所以老子根本不需要用重兵去硬碰硬，只需要用最小的代价，布下一个他无法拒绝、必定会钻进去的杀局。这才是真正的算无遗策。
第三炷香，燃起了最后的青烟。
苏砚卿的面前，摆着霍临的那份亲笔手令，上面是八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左军都督府，即刻增援”。
这是最关键的一题，也是最致命的陷阱。
苏砚卿深吸一口气，提起笔。以她的能力，要做到分毫不差的临摹，并非难事。
然而，就在她写到“增援”的“援”字时，她的手腕，却在最后一笔，那个收尾的“点”上，做出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改动。
她没有写一个标准的“点”，而是将笔锋轻轻一顿，带出了一个微小的、向左倾斜的“钩”。
她的心在狂跳，但脸上却平静无波。
霍临是个天生的左利手，虽然他刻意用右手写字，但某些笔画的末端，总会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向左发力的惯性。这个细微的‘钩’，就是他无法完全掩盖的破绽。
要是写得‘太完美’，跟他一模一样，那反而是一种拙劣的、缺乏灵魂的模仿。我要写的，是一个‘错’，一个只有他这种深藏秘密的‘知情者’，才能看懂的‘错’。
要用这个‘错’字，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的秘密，我知道。
她放下笔，将三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答卷，工工整整地呈了上去。
大厅内，落针可闻。
霍临拿起那三张答卷，缓缓地、一字一句地翻阅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像两口古井，看不出任何波澜。
许久，他放下了第一张答卷，低沉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第一题，复原密函。满分。”
他又拿起第二张答卷，看了一眼，放下。
“第二题，计算伏击。满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三张答卷上。
“第三题……”
他顿住了。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死死地刺向站在下方的苏砚卿。
但他没有去看那个被故意写错的“援”字。
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了苏砚卿的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伸出了手。他的手指，没有去碰那张答卷，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抚过了苏砚卿左手手腕上那个丑陋的、被烙铁烫出的“奴”字烙印。
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却让苏砚卿浑身汗毛倒竖！
霍临收回手指，依旧是那副听不出喜怒的表情，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灰尘。他转过身，走回主位，将第三场考核的评判，说了出来。
他说出的，不是“满分”，也不是“错误”，而是一个让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词。
“……是‘忠’。”
许攸看着霍临与苏砚卿之间这诡异至极的互动，脸色早己变得铁青。他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强作镇定地拱手道：
“将军！此女子虽有几分小聪明，但剑走偏锋，心思诡诈，终究是‘无用’之才！我辈文人，当以‘德’为先，以正道辅佐将军，岂能以这等阴险的‘诡术’来取胜？”
苏砚卿闻言，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她抬起头，首视着许攸，反唇相讥：
“许幕僚，你张口闭口都是‘德’？那我请问你，你的‘德’，能挡住北狄蛮子的弯刀吗？你的‘德’，能在一炷香之内，算出如何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吗？老子这点微末的‘诡术’，能救下你口中那五百精兵的性命。你的‘德’，又能救几个？”
“你……！”许攸被她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噎得说不出话，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的存在，己经彻底颠覆了他对“文人”和“幕僚”这两个词的所有认知。
考核结束了。
苏砚卿依旧呆立在原地，她的左手手腕上，那块丑陋的伤疤，仿佛还残留着霍临指尖的温度，正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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