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像是从远古刮来的刀子，裹着鹅毛大雪，不知疲倦地撞击着将军府的雕花窗棂。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如战鼓的声响，让议事厅内的气氛愈发凝滞。
厅内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巨大的《北疆舆图》悬于正中，墨迹尚未干透，蜿蜒的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也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苏砚卿坐在客席首位，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微捻，指尖残留着昨夜彻夜绘制舆图的墨痕。她强自镇定，目光却不敢与主位上的那人交汇。
霍临端坐如山，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冷峻。他左手按在膝上，右手端着青瓷茶杯，杯盖边缘，他的拇指无意识地着，眼神深不可测，仿佛能将这满室风雪与人心都尽收眼底。
立于他下首的许攸，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手中折扇在袖中紧握，骨节泛白。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毒蛇，时不时地吐着信子，扫过苏砚卿。
“燕王特使到——”
门外一声长喝，打破了厅内的死寂。
风雪被推开，一股更凛冽的寒气裹着一个身影涌入。来人身着紫貂大氅，金丝腰带束得一丝不苟，面容温雅，目光却如淬了冰的刀子。他身后跟着西名亲卫，铁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正是燕王特使，李崇安。
“末将参见特使大人。”霍临起身，姿态不卑不亢。
“霍将军客气。”李崇安含笑摆手，目光却越过他，精准地落在了苏砚卿身上，“久闻北疆有位‘墨先生’，一手丹青之术，堪比千军万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苏砚卿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特使过誉，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雕虫小技？”李崇安轻笑一声，从亲卫手中接过一个红漆托盘，缓步上前，“燕王殿下，可不这么认为。”
他将托盘置于苏砚卿面前的案几上。
托盘里，只有一卷聘书。
聘书用上好的洒金宣纸制成，边缘鎏金，在炭火的映照下，那两个朱砂大字——“侧妃”——刺得人眼睛生疼。
“奉燕王殿下旨意，”李崇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厅内每一个角落，“特来向苏砚卿小姐，赐下侧妃之位。择吉日，迎回燕京，共谱琴瑟之好。”
满堂死寂。
侧妃？苏砚卿的心沉了下去，却又在下一瞬间被一股冷火烧灼。她低头，看见了自己手背凸起的骨节——太瘦，太白，太不像一个男子。这个细微的发现让她瞬间明白，在这场权力的游戏里，自己的伪装或许早己是皇帝的新衣。
“侧妃？呵，不过是另一座金丝笼。”她在心中冷笑，“他们要我做花瓶，做棋子，做联姻的筹码。”
霍临的茶杯停在了唇边，眼神微不可察地眯起。他在权衡，在计算，这桩婚事对北疆，对他，究竟是利是弊。
许攸心中则掀起一阵狂喜：“好！这‘墨先生’终于要露馅了，看她如何收场！欺君之罪，死无葬身之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砚卿身上，等待她的反应。是惊慌失措，还是欣喜若狂？
然而，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带着风雪寒气的空气灌入肺腑，竟让她异常清醒。她抬起头，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笑容，看得李崇安心头一跳。
苏砚卿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只落在那卷聘书上。她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拂过那冰冷的鎏金，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拿起案上的朱砂笔。
笔尖蘸满浓稠如血的朱砂。
她没有推辞，没有怒斥，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在“侧妃”二字之上，从容不迫地，写下了一个字——
“疏”。
动作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侧妃聘书”，瞬间变成了“奏疏”。
“你——！”李崇安脸色铁青，厉声喝道。
苏砚卿置若罔闻，她提笔疾书，龙飞凤舞，一行行大字在聘书的空白处铺陈开来。写罢，她将朱砂笔狠狠掷下，笔尖撞在案上，朱砂飞溅，如点点血梅。
她站起身，目光如炬，朗声诵读：
“臣，苏砚卿，冒死上疏：北疆苦寒，民风彪悍，然女子之智，不输男儿。臣请于北疆设女学，授诗书，教算学，通医理，使女子得一技之长，不必再靠婚姻求生，可为家国添砖加瓦！此乃强国之本，安邦之策！恳请燕王殿下明鉴！”
她的声音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在议事厅冰冷的空气中，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满堂哗然！
亲卫们手按刀柄，骇然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许攸的瞳孔骤缩，脸上的幸灾乐祸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怒。好一招以退为进！把政治婚姻包装成公益义举，她倒是会收买人心。但女子为官？荒谬！等他拿到证据，看她如何收场！
霍临手中的茶杯，“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茶水顺着他的指缝渗出。他看着那个在火光下神采飞扬的女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疯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当着燕王特使，改聘书为奏疏，这是打燕王的脸，是自寻死路。”
可下一刻，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光。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女子眼中见过的光芒，炽热、坚定，仿佛能燃尽世间一切不公。那光，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那个被家族抛弃，却依然不肯低头的自己。
“不，她不是求生，是求变。”霍临的心，在那一刻，悄然偏移。“我护的，从来不是个婢女，是个要掀翻这天的女人。”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庶女谋生苏砚卿读完，将那卷被她改得面目全非的“聘书”拿起，双手递向脸色铁青的李崇安，声音平静无波：
“请特使将此《请设北疆女学疏》，代呈燕王殿下。”
李崇安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苏砚卿，手中的聘书几乎要被他捏成废纸。温雅的面具终于碎裂，露出了底下狰狞的权势之相。
他忽然冷笑一声，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清晰地钻入苏砚卿的耳中：
“苏小姐，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改个字，就能掩尽天下耳目？你以为，你这身男装，穿得还牢吗？”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苏砚卿的脑海中炸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炭火“噼啪”一声，火星西溅，如同她瞬间破碎的心跳。苏砚卿的瞳孔骤缩，身体从指尖到脊椎，瞬间僵硬。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知道，自己最深的秘密，在最致命的时刻，被最危险的敌人，公之于众。
霍临的手猛地收紧，碎裂的茶杯彻底在他掌中化为齑粉，鲜血混着茶水渗出。他霍然起身，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地锁在李崇安身上，周身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许攸则是在心中狂笑不止，几乎要拍手称快。成了！欺君之罪，铁证如山，看她苏砚卿如何翻身！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降至冰点的时刻——
“咻！”
窗外，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风雪！
一道乌光如闪电般射穿窗纸，带着凛冽的杀气，精准无比地钉入墙上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
“叮！”
一声脆响。
那是一支三棱响箭，箭尾的羽毛犹在颤动。而它钉死的位置，赫然是舆图上，苏砚卿昨夜刚刚用朱砂标注出的——北疆军粮核心调度点！
霍临的反应快如鬼魅，他瞬间转身，左手己按上腰间的剑柄，眼神如刀，扫向窗外风雪弥漫的黑暗。
苏砚卿却愣住了。
她看着那支在舆图上微微颤动的响箭，又缓缓转过头，看向眼前面带狞笑的李崇安。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在她脑中串联起来。
原来，这婚不是求来的，是逼宫。
燕王根本不在乎她愿不愿意，他要用“赐婚”将她变成燕王的人。若她顺从，便是燕王侧妃，从此成为燕王安插在北疆的一颗棋子。若她反抗，就像现在这样，燕王便可以“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罪名，将她置于死地。
而这支响箭，就是燕王递出的第二把刀。它射向军粮调度点，是在暗示所有人：苏砚卿，一个女子，能接触到如此核心的军事机密，她不是细作是什么？
燕王要借她的性别，逼她就范。否则，便以“细作”之名，将她与霍临，一同钉死在“通敌”的耻辱柱上！
一石二鸟，好狠的棋局。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的呼啸，和响箭尾羽那细微的颤动声。
苏砚卿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指尖拂过那支冰冷的箭杆。箭锋的寒意刺痛了她的皮肤，也刺醒了她的灵魂。指尖的触感冰凉，那支响箭的尾羽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北疆舆图的心脏。
议事厅内，死寂如渊。炭火的噼啪声，成了这凝固时空里唯一的声响。
李崇安脸上的温雅早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羞辱后的、近乎扭曲的阴鸷。他盯着苏砚卿，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好！好一个女学疏！” 他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淬毒的寒意，“苏小姐，你倒是会‘借题发挥’！把本使的聘书，当成你沽名钓誉的草纸？”
他猛地抬手，指向舆图上那支响箭，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你可知这一箭为何而来？！”
他环视满堂，目光最终钉在霍临身上： “北疆军粮调度，乃绝密军情！此图若落入敌手，霍将军，你可知该当何罪？！”
霍临端坐不动，左手依旧按在膝上，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李崇安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胜利者的残忍： “聘书也好，疏文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但‘女扮男装，欺君罔上’——” 他刻意加重了这八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下，“——这才是铁板钉钉的死罪！”
他向前逼近一步，阴影笼罩着苏砚卿： “苏小姐，你以为改个字，就能逃出生天？燕王殿下给你的，是金殿侧妃的尊荣，是洗刷苏家冤屈的坦途。而你，却要一条道走到黑，为一群不配识字的泥腿子，赌上自己的项上人头？”
他袖袍一拂，将那张被朱砂染红的《女学疏》扫落在地： “这劳什子，本使不会呈上去。我会将你女扮男装的证据，连同这‘通敌’的舆图，一并快马加鞭，送往京城！让圣上亲眼看看，他北疆的‘墨先生’，究竟是何等‘巾帼英雄’！”
他最后看了一眼苏砚卿，那眼神冰冷而轻蔑，如同在看一个即将被碾碎的蝼蚁： “北疆的雪，很快就会红了。你，还有霍将军，就等着，被这‘补给线’，活活勒死吧！”
言罢，李崇安再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议事厅。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如同丧钟。
厅内，风雪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支响箭，依旧深深地钉在舆图上，像一根通往地狱的引路标。
苏砚卿缓缓收回手，指尖的冰凉感，己蔓延至心底。 她终于明白—— 这婚，不是求来的。 是逼宫。 是燕王要借她的性别，逼她就范，否则，便以“细作”之名，将她与霍临一同钉死在“通敌”的耻辱柱上。
“原来，我的血，也能画出一条补给线。” 她轻声自语，声音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http://www.220book.com/book/69E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