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天,是病态的橘红。 昨夜,那片吞噬了所有青苗的“乌云”终于散去,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田地和三万将士绝望的眼神。
遮天蔽日的虫群,像一片会移动的、贪婪的阴影,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席卷过本就贫瘠的草原。它们所过之处,草木尽毁,只留下光秃秃的黄土和一片死寂。
苏砚卿站在校场边缘,望着那口巨大的铁锅。锅中,是刚刚从田里“收割”来的、堆积如山的油亮蝗虫。它们的尸体在烈日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一座由死亡堆砌的金山。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许攸的冷笑:“墨先生,你用醋熏营,是想毒死全军吗?瘟神岂是酸味能驱?” 她也记得霍临那冰冷的军令状:“若你这‘蒸醋法’七日内不能遏制疫情,斩首示众。” 最终,她赢了。醋锅沸腾,浊虫成灰。她赢了科学,却输给了更古老的规则——愚昧的根基从未动摇,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绞杀生命。
而今天,这“天罚”般的蝗灾,就是愚昧与贪婪结出的又一颗毒果。他们烧毁了“浊虫”,现在,他们又想用“饥饿”和“体面”来扼杀她。
将军府校场上,一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锅里的油翻滚着,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一种是粮仓深处,谷物因受潮而散发出的、令人绝望的酸腐味;另一种,则来自锅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焦香西溢的、蛋白质被高温炸裂的奇异香气。
苏砚卿站在锅前,一身粗麻短打,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在北疆风沙中显得格外白皙的手臂。她手持一双长长的铁筷,冷静地翻动着锅里金黄酥脆的蝗虫,仿佛在烹制一道再寻常不过的菜肴。
她的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的士兵。他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像一群被饥饿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军需官刚刚带来的消息,像一把冰冷的刀,刺穿了每个人的心脏——军粮,只剩十日。
“抢!出关抢草原部落的粮!”
“不行!草原部落也遭了灾,抢粮就是开战!”
“那就向朝廷求援!等援粮到了,我们坟头都长草了!”
“……”
“墨先生!” 军需官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这虫子,怎么下咽啊!军心要散了!”
苏砚卿没有回头。她拿起长筷,将第一锅蝗虫倒入滚油。 滋啦—— 一阵令人作呕的、却又带着奇异焦香的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校场。
“下咽?” 她的声音透过浸醋的纱布,冰冷而清晰,“当你们的冬衣里填着芦苇絮时,谁跟你们讲下咽?当你们的盐里掺着沙时,谁跟你们讲下咽?!”
争吵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绝望和愤怒。老兵甲,一个脸上刻满刀疤的老兵,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铁锅,怒吼道:“墨先生!你这是要我们吃虫子?!老子宁可饿死,也不当畜生!”
他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焰。是啊,他们是人,是堂堂正正的军人,怎么能吃这种污秽之物?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苏砚卿没有回头。她只是用铁筷夹起一只炸得最的蝗虫,毫不犹豫地送入口中。
“嘎嘣。”
一声清脆的、在死寂的校场上显得格外响亮的咀嚼声。
她咽了下去,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很好吃”
“放屁!”老兵甲气得浑身发抖,“你一个书生,懂个屁的军营!这东西吃了会遭天谴的!”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虫子能吃?”
是霍临。他不知何时己负手立于高台之上,玄甲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眼神深不见底,像一口古井,将校场上所有的混乱都吸了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苏砚卿身上,转移到了这位年轻的将军身上。
苏砚卿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举起手中的铁筷,指向锅里那一片金黄,声音铿锵有力:“将军,您见过草原上的牧民吗?他们视蝗虫为天赐之粮。这‘体面’,是吃饱了的人才配谈的奢侈品。现在,三万将士的命,比一锅虫子重要,还是你们脑子里的‘体面’重要?”
人群中,许攸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缓缓踱步而出,声音不大,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墨先生说得是。不过……”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如刀,落在苏砚卿的右手上,“我刚才瞧见,墨先生在捻袖口。那动作,软得……不像个男子汉。一个连自己身份都说不清的人,我们怎么敢信他手里的东西,没毒?”
“捻袖口?”
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这一次,精准地锁定了苏砚卿刚刚下意识捻动袖口的右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极其女性化的动作,在许攸的刻意放大下,瞬间变得无比刺眼。
苏砚卿的瞳孔猛地一缩。她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首冲头顶。糟了。 他是在将这个秘密,当众钉在耻辱柱上! 他要让三万双眼睛,亲眼见证“墨先生”是个“骗子”! 一旦“欺君”之罪坐实,我所有的“活字”、“沙米”、“蒸醋”,都会变成“妖法”!霍临的军令,也保不住我!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怀疑、审视、甚至恶意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但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她缓缓放下手,目光转向许攸,声音比刚才更冷,也更具穿透力。
“许主簿,你怕的不是虫子有毒。”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怕的,是寒门的命,也能像这虫子一样——被重新定义。”
高台上,霍临的指尖在玄甲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响。他在观察,在权衡。苏砚卿在赌,赌三万将士的饥饿,能压过他们的偏见;赌许攸的阴谋,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赌他,霍临,会为她兜底。
就在许攸准备继续煽动,老兵甲即将再次暴怒的瞬间——
霍临动了。他一身玄甲,在烈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径首走到锅前,亲手夹起一只最大的蝗虫,放入口中。 嘎嘣。 他咀嚼着,面无表情,仿佛在吃最寻常的军粮。
然后,他拿起一只空碗,走到苏砚卿面前。 “盛一碗。” 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嘈杂。
苏砚卿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涛骇浪。她颤抖着手,为他盛满一碗油炸蝗虫。 霍临端碗,环视全场,目光如刀。 “吃。” “不吃的,今日军饷,扣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在“军饷”这两个字的绝对权威下,所有的“体面”、所有的“偏见”、所有的“怀疑”,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命令一下,无人敢违。
一个年轻的士兵,颤抖着夹起一只蝗虫,闭上眼睛,塞进了嘴里。他嚼了两下,表情从痛苦变成了惊讶,最后,他咽了下去,睁开了眼睛。
“……好像……能吃。”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校场上,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士兵们开始闷头吃着混有蝗粉的面饼,虽然难以下咽,但无人敢言。
当晚,军营食堂。大部分士兵都闷头吃着面饼,只是这面饼里,混杂着碾碎的、金黄色的蝗粉。虽然难以下咽,但无人敢言。
苏砚卿独自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默默地啃着自己的那份饼。她赢了,却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霍临的“暴力”支持,像一把双刃剑,虽然暂时压下了危机,却也让她与这些士兵之间,隔上了一道更深的、名为“权力”的鸿沟。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兵,端着自己的碗,悄悄地挪到她身边。他不敢抬头,将一块未动过的面饼,推到苏砚卿面前,声音细若蚊蝇。
“墨先生……我娘说,女子……不该在人前露手。”
苏砚卿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那块被推过来的、完整的面饼,又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火光摇曳,映照着她那双白皙、修长、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手。
她没有动那块饼。她只是缓缓地,将袖子拉了下来。
(http://www.220book.com/book/69E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