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空气阴沉沉的，下起了细雨。食堂内，那场沉默的“吃沙仪式”刚刚结束。士兵们像被抽走了灵魂，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只留下满地的残羹剩饭和碗底沙砾摩擦的“咯吱”声，如同无数老鼠在啃噬着木头。
苏砚卿依旧坐在角落，面前的沙米纹丝未动。她冷眼旁观，胃里翻江倒海。她能清晰地看到，老兵离开时，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干呕和腹部的抽搐。年轻小兵甲更是脸色惨白，扶着墙角，痛苦地蜷缩着。
突然，一个年轻士兵猛地捂住肚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随即踉跄着冲出食堂。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这声音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压抑的平静。食堂内外，压抑的呻吟和干呕声此起彼伏，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一个，两个，十个……越来越多的士兵抱着肚子，面色扭曲，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落。恐慌，这种比刀剑更锋利的无形病毒，开始在人群中疯狂滋生。
“都他妈的给我安静！”军需官站在食堂门口，脸上没有丝毫担忧，反而带着一丝隐秘的、扭曲的快意。他冷眼看着痛苦挣扎的士兵，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低声对身边的亲信嗤笑道：“哼，不过是吃坏肚子，就这副德行？废物！”
就在混乱即将失控之际，霍临的一名亲卫队长大步流星地赶来，声音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全场：“所有不适士兵，立即前往隔离病区，不得延误！”
军令如山。士兵们虽然痛苦不堪，但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们下意识地服从命令。他们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像一群被驱赶的羔羊，朝着将军府后山那片低矮、昏暗的隔离病区挪去。
苏砚卿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她想起了许攸党羽在绝望中嘶吼出的供词：“北冥玄砂……是毒。”
这沙，绝不仅仅是克扣军粮的羞辱，它本身就是一种慢性毒药。它会摧毁肠胃，侵蚀神志，让这些曾经悍勇的士兵，从身体到意志，彻底烂掉。许攸的“规训”远未结束，他要的是一场缓慢的、系统性的谋杀。
她必须立刻行动，否则等到瘟疫全面爆发，一切都晚了。苏砚卿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前往隔离病区的队伍。
她要去那里，亲眼看看这“沙毒”对士兵们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哪怕只有一丝治疗的线索，她也要抓住。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隔离病区低矮的毡帐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帐内，高热不退的病患们在草席上翻滚、呓语，嘶哑的吼声此起彼伏，像一群被困的野兽在生命的尽头互相撕咬。空气中，三种味道疯狂地交织、冲撞：浓重的腐臭，劣质艾草燃烧的呛人烟雾，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病区内，昏暗的油灯下，景象触目惊心。整个空间充满了绝望的哀嚎，仿佛人间炼狱。
为了寻找“解药”的线索，苏砚卿决定冒险进入病区旁的粮仓，检查剩下的军粮。她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混杂着那股熟悉的甜腥气涌出。
就在她踏入粮仓，准备仔细检查时，角落里几个因高热和中毒而神志不清的病患，突然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猛地抬起头。他们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瞳孔涣散，死死地盯住了苏砚卿。
“解药……”
“把解药给我们……”
他们嘶吼着，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咕噜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她扑了过来。
苏砚卿猝不及防，被逼得连连后退，最终被逼到了粮仓的角落。身后是冰冷的墙壁，身前是几个因“沙毒”而彻底发狂的战友。她手中唯一的武器，是进门时用来照明的一根火把。
火焰划破潮湿的空气，逼得病患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另外两人却从两侧包抄，眼中只有对“解药”的疯狂执念。苏砚卿的侧脸被其中一人的指甲划破，一道血痕瞬间显现，鲜血混着雨水流下，带来一阵刺痛。
粮仓空间狭小，空气本就稀薄。火把在她手中剧烈地跳动，每一次燃烧，都在贪婪地吞噬着这密闭空间里宝贵的氧气。而那几个病患，因高热和中毒，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他们每一次喘息，都在加速着这场集体窒息。
苏砚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她看着眼前疯狂扑击的病患，又看了看手中这根既是武器又是凶器的火把，一个念头在她混乱的脑中疯狂滋长。
火把是唯一的武器，但它也在杀我。没有氧气，我们都会窒息而死。张老烧的艾草是错的，这火把……也是错的。我需要的是……二氧化碳？！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混乱中，她的目光扫过粮仓的角落，猛地定格在一堆被油布半遮盖的酒糟上。那是军中酿酒剩下的废料，在潮湿的空气中，正散发着微弱的酸味和发酵的热气。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战术，瞬间在她脑中成型。
她不再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火把狠狠掷向那堆酒糟！
“轰！”
干燥的酒糟瞬间被点燃，火焰“腾”地一下窜起半人高，形成一道炽热的火墙，将扑来的病患暂时隔开。浓烟滚滚，呛得所有人剧烈咳嗽。但苏砚卿知道，她要的不是火，也不是烟。
是那无形无味，比空气更重的东西。
酒糟在高温下剧烈反应，大量无色无味的二氧化碳迅速产生，如同幽灵般弥漫开来。它们下沉，在粮仓低洼的地面上，形成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窒息区”。
“呃啊……”
“咳咳……喘……喘不上气……”
原本狂暴的病患们，攻击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们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纷纷弯下腰，匍匐在地，本能地寻找着更高处、氧气稍多的地方。他们的挣扎变得虚弱而徒劳。
苏砚卿自己也因缺氧而眼前发黑，但她强撑着，利用这短暂的喘息，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向粮仓中地势最高的一个木箱。她蜷缩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相对稀薄但氧气浓度稍高的空气。
“窒息区”破局成功。她用黑暗，为生者划出了一条生路。
对岸，霍临的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眼睁睁地看着粮仓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却无能为力。暴涨的洪水像一头愤怒的巨兽，将他与她彻底隔开。亲卫们几次试图用绳索搭建浮桥，都被湍急的水流瞬间冲垮。
“将军！水太急了！”
“再试！必须过去！”霍临的吼声在暴雨中显得如此无力。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剑，斩不断这天灾，也劈不开这该死的距离。
而在病区的高处，军需官撑着一把油纸伞，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粮仓内火光与浓烟，看着病患们纷纷倒地，看着苏砚卿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摇欲坠，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扭曲的微笑。
就在这时，霍临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他猛地解下腰间的重甲，只留贴身软甲，抓起一根最粗的绳索，一端系在岸边的大树上，另一端缠在自己手腕上。
“跟我来！”
他第一个冲入冰冷的洪水中，亲卫们见状，纷纷效仿。数条人影在怒涛中挣扎、前行，用血肉之躯对抗着天威。
不知过了多久，霍临终于带着一身泥水，冲破洪水的阻隔，第一个杀入粮仓。浓烟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凭着首觉，冲向那个最高的角落。
他一把将蜷缩在木箱上、奄奄一息的苏砚卿拽起，紧紧抱在怀里。
“你没事吧！”
然而，就在他怀中，苏砚卿因挣扎而早己松动的束发巾，此刻彻底滑落。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瞬间散开，垂落下来，覆住了她的脸颊。雨水、血污、汗水黏在她苍白的脸上，让她看起来脆弱而惊心动魄。
她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发丝，与霍临那双写满焦急与后怕的眼睛对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电光石火间，整个粮仓被照得亮如白昼。对岸，军需官手中的账本“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的瞳孔，在闪电的光芒下，骤然放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苏砚卿任由长发垂落，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入她酸涩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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