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北疆将军府的兵营食堂上。天色阴沉，没有晚霞，只有一片死寂的铅灰。食堂内，光线昏暗，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股劣质谷物煮熟后特有的酸腐味，混杂着汗臭和铁锈气，令人作呕。
气氛压抑得可怕。大部分士兵都闷头吃着碗里那掺了沙的米饭，虽然难以下咽，但无人敢言。白天的校场一幕，像烙印一样刻在他们心里。他们吃的不是沙，是将军的威严，是那个叫“陈默”的男人，所代表的、不容挑战的权力。
苏砚卿独自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旁。她的面前，也摆着一碗同样的沙米。
一个年轻的小兵端着汤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将一碗清汤放在她桌上，低声说：“陈先生，您……您也吃点吧。”
苏砚卿抬起头，看着小兵眼中混杂着敬畏与同情，她微微一笑，端起了那碗沙米。
她没有吃，只是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看着那些沙粒在米粒间滚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沙，是许攸的“规训”，也是霍临的“册封”。
而她，苏砚卿，就在这沙与米的夹缝中，找到了自己在这座权力熔炉里，新的位置。
长条桌旁，士兵们沉默地围坐，像一尊尊没有生气的石像。他们面前，是每人一碗混着沙砾的军粮。那米粒粗糙，沙粒清晰可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灰白。
苏砚卿独自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雕像。她面前的沙米一口未动，只是冷眼旁观着这场无声的献祭。
食堂里，没有交谈，没有抱怨，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只有一种声音在回荡——牙齿与沙砾摩擦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咯吱”声。那声音细碎、密集，像无数只老鼠在啃噬着朽木，又像无数根钢针在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它不是噪音，而是一种酷刑，一种将人的尊严和意志，一寸寸磨成粉末的酷刑。
每一个士兵都在机械地咀嚼，眼神空洞，仿佛他们的灵魂己经随着那沙砾，一同被吞进了黑暗的胃里。他们吃下的不是食物，而是权力的羞辱，是霍临在校场上那沉默指认”所烙下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柱子叔……”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士兵，名叫二狗，看着王铁柱痛苦的样子，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咽不下去……这东西……”
王铁柱没有看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吃！都给我吃！将军的眼睛在天上看着，不吃，明天就没得吃！”
他猛地吞下口中的沙米，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是一块烧红的炭。他端起碗，将剩下的半碗一饮而尽，连沙带米，囫囵吞下。
坐在食堂中央的一个老兵，是这场仪式的祭司。他端起碗，将一大口沙米塞进嘴里，用尽全力咀嚼着。每一下，他布满风霜的脸庞就痛苦地抽搐一下，眼角的皱纹拧成一道道深沟，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愤怒，那是一种被当成牲畜来喂养的、最原始的愤怒。但他依旧吞了下去，一口，又一口，首到碗底见空。
哐当！
他将粗瓷碗狠狠砸在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震得周围的士兵都瑟缩了一下。他猛地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那佝偻而决绝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座被风沙侵蚀的、悲壮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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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卿的目光锐利如刀，她看到，在老兵离席后，食堂的角落里，几个年轻士兵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蹲在墙角干呕。他们吐不出东西，只能发出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干咳声。
老张……我肚子好疼……”一个年轻小兵甲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冷汗，声音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这沙，像刀子一样在割我的肠子……”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老兵，麻木地拍了拍他的背，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忍着！将军都带头吃了，你还想怎样？想被扣饷，还是想饿死？在这北疆，命不值钱，尊严更不值钱！”
忍着”两个字，像两根钉子，钉死了所有可能的反抗。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比干呕声更可怕的，是那些在阴影里滋生的、低语般的谣言。它们像毒蛇，在绝望的缝隙中游走。
听说了吗？”一个年轻小兵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这沙，是许主簿下的‘化骨散’，吃久了，人的骨头会变软，最后变成没有骨头的狗，只能在地上爬……”
另一个士兵颤抖着接话，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还有人说……这沙里掺了‘蛊’，是南疆的邪术。吃了的人，夜里会发疯，看见谁都咬，最后自相残杀，死无全尸……”
药”和蛊”这两个字，像两道闪电，劈开了食堂的死寂。这些毫无根据的谣言，正是绝望和不信任催生出的毒花。它们为即将到来的瘟疫，和许攸克扣药品的阴谋，悄然铺平了道路。
苏砚卿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她以为自己揭穿了毒账”，就能还士兵们一个公道。她错了。她只是将他们从一个泥潭，推入了另一个更深的、名为权力意志”的泥潭。她揭穿了阴谋，却无法阻止他们受苦。
她终于明白，仅靠揭穿”是不够的。她必须找到真正的解决办法——要么找到替代的粮食，要么找到能治疗这种肠胃损伤的药材。
她的目光，缓缓从这间充满绝望的食堂移开，投向了食堂外，将军府深处那两个最关键的地方——药房和粮仓。她知道，她的下一场战斗，将从那里开始。
夜深了，食堂早己人去楼空，只留下满地的沙砾和残羹冷炙，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苏砚卿独自一人，蹲在食堂中央，用手指捻起一撮地上的沙米。那沙粒粗糙而冰冷，触感如同北疆的寒风。
她将沙米凑近鼻尖，仔细嗅闻。
除了谷物的酸腐味和泥土的腥气，她似乎还闻到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甜腥气。
这味道……她的心猛地一沉。这味道，与从许攸药柜里那些被克扣的药材上闻到的、掺杂了杂质的药灰”，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她猛地想起，许攸在校场上被指认时，那怨毒的眼神，和他曾对士兵们说过的，这沙是北冥玄砂”所化。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的脑海。
这沙，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伤害，它本身……是不是也是一种慢性毒药？
苏砚卿将那撮沙米，紧紧攥在手心。
坚硬的沙粒刺破了她手背上因接触毒账”而尚未愈合的溃烂皮肤，尖锐的疼痛传来，渗出一丝鲜红的血丝，将灰白的沙粒染上了一点刺目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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