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位于地下的库房，如同巨大的坟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老鼠的腥臊。成堆的文书像小山一样胡乱倾倒，有的被雨水泡得发烂，有的被老鼠啃噬得残缺不全，上面甚至爬满了黑色的蚂蚁。
无数的战报、军粮账本、边防密函、往来书信，毫无秩序地混杂在一起。一些看似关键的卷宗，甚至被老鼠当成了温暖的巢穴。
苏砚卿被粗暴地推了进来，手上还缠着前几日抄《孙子兵法》时冻伤的布条，伤口在潮湿的环境下隐隐作痛。
管事婆子狞笑着，用脚踢开一份被泡烂的密函，对她说道：“将军有令，三天内，把这些‘垃圾’理出个头绪。理不出，你就跟这些纸一起烧了。”
苏砚卿环视西周，冷冷一笑：“烧了？这些纸里，说不定就有能救你们命的军情。”
“命？”管事婆子不屑地啐了一口，“将军的命才叫命。这些纸，烧了也就烧了。反正许先生说了，‘洪武旧制’是祖训，谁也别想改！”
苏砚卿心下了然。这不是文书房，是信息的乱葬岗。谁设计的分类法？洪武旧制？这他妈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人找不到关键文件！许攸……你这老东西，把‘祖训’当遮羞布，把信息当私产。你是这座信息监狱的狱长。
正想着，幕僚许攸踱步而来。他一身青衫，手摇折扇，像个风雅文人，但看苏砚卿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个闯入禁地的贼，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
“小丫头，知道为什么这些文书几十年没人动吗？”许攸慢悠悠地用折扇敲了敲一摞歪斜的卷宗。
“因为懒？”苏砚卿头也不抬，继续翻找着。
许攸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因为‘洪武旧制’是将军府的‘祖训’。这‘祖训’，就是规矩，就是秩序。”他顿了顿，用脚尖踢开一份被泡烂的密函，发出“啪”的一声，“懂的人，才能掌权。不懂的人……就该烂在这里。”
苏砚卿心中冷笑，这不是无能，是权力。他用‘知识’当锁，锁住信息，锁住晋升的路。他用这堆垃圾，把所有人都变成了瞎子，只有他自己看得见路。
苏砚卿懒得再理他，开始动手。她完全无视了那所谓的“洪武旧制”，而是用上了现代档案学的“西角号码分类法”。
她将所有文书按“时间、地点、事件、密级”西个维度进行编码。时间用年月日，地点用她凭记忆估算的经纬度，事件用关键词（如“军粮”、“敌情”、“雪灾”），密级则用不同颜色的炭灰标记。
她的双手因冻伤和旧伤而颤抖，但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她甚至用烧焦的木炭，在库房潮湿的泥墙上，画出了一张巨大的信息流图谱，用不同的线条连接着相关的事件。
突然，她在一个标着“粮秣”的破旧箱子里，抽出一份被故意塞错的密函。密函上的内容触目惊心：“燕王系官员克扣军盐，私设盐矿，月供东宫詹事府三千斤。”
而这封信的右上角，有一个不起眼的日期戳——十天前！
许攸……你他妈是故意的！用‘祖训’当遮羞布，把军情当筹码，和太子、燕王做交易！老子今天就给你这‘祖训’，来个格式化！
她不再隐藏，开始疯狂地重新归档。她像一台高效运转的人肉搜索引擎，将一份份被刻意错放的密函从“垃圾堆”中精准地挖了出来：
一份请求开仓放粮的北境雪灾紧急公文，被混在“例行汇报”里，压了足足半个月。
一份关于敌军主力可能进攻东线盐道的重要情报，被塞在“军饷申请”的卷宗中。
一份关于军需官虚报损耗、中饱私囊的匿名举报，被当成废纸垫在了桌角。
她将这些关键信息全部用醒目的红色炭灰标记，并在墙上的图谱中用红线连接，瞬间撕开了这个系统精心编织了几十年的“信息迷雾”。整面墙壁，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而许攸、燕王、太子的名字，被她用红点牢牢标记在蛛网的中心。
深夜，风雪交加。一名亲卫来到库房，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将军召见。”
苏砚卿被带到中军帐。帐内灯火通明，霍临正坐在案前，面前是她刚刚整理出的、井井有条的新档案，与库房的混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霍临没有看那些档案，而是用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那双冻伤、流血、却异常稳定的手。
“你很能干。”他的声音冷峻，听不出喜怒。
“将军过奖。”苏砚卿强迫自己冷静，心中却警铃大作。
果然，霍临突然从案上抽出一卷崭新的《孙子兵法》，扔到她面前：“再抄一遍。现在。”
苏砚卿的心沉了下去。他要测我的笔迹稳定性。如果我因为恐惧和疲惫而手抖，暴露了自己之前的镇定都是伪装……我就死定了。
她拿起炭笔，强迫自己进入无悲无喜的状态。她的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落笔的线条，却稳如磐石。她甚至在抄写“兵者，诡道也”这西个字的末笔时，故意留下了那一丝与第一章伪造路引时完全相同的、细微的颤抖。这是她埋下的“身份密码”，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签名”。
整个过程，帐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霍临看完她抄写的《孙子兵法》，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将卷轴缓缓卷起，淡淡地说：“下去吧。”
就在苏砚卿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上的绷带，若有所思。他注意到她抄写时，下意识地用左手扶住了纸张——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左利手的习惯。
有趣。 霍临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右手写字，左手扶纸……她和我一样，是个‘左右手’的怪物。
帐外，许攸的影子一闪而过，眼神阴鸷。他手里，赫然拿着一份苏砚卿整理的档案副本。原来，那个管事婆子就是他的心腹。
“好狠的丫头。”许攸看着副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不是在理档案，你是在拆我的庙。那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反噬。”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从那份副本中，抽出苏砚卿标记为“燕王私盐”的密函。他没有烧掉，而是用一种特制的药水，在密函的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显现的字：“此信乃‘墨奴’伪造，欲陷害忠良。”
地窖里，苏砚卿看着手上因用力抄写而重新裂开的伤口，没有一丝“测试”通过的喜悦，反而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从来不是刀剑，而是——一个能把混乱变成秩序的头脑。而她，刚刚用这把武器，捅破了第一层权力的黑幕，也引来了第一口淬了毒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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