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文书房里，死寂得像一座坟墓。炭盆里的火苗己是风中残烛，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苏砚卿的轮廓。她右手食指的伤口在恶化，那是抄写砒霜账本时留下的毒伤，黄白色的脓血正从破布条的缝隙中渗出，一滴，一滴，落在沙盘上，发出轻微而黏腻的声响，像是在为谁倒计时。
“将军令。”
霍临的亲卫如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将两份用火漆封口的羊皮军报，重重拍在案上。羊皮纸的边缘还带着边关的风沙与血腥气。
苏砚卿拆开火漆，展开。两份军报，字迹如出一辙，内容却截然相反。
一份写着：“敌军主力，三日后将犯东线盐道。”
另一份写着：“敌军主力，三日后将犯西线雪谷。”
东线盐道，是霍家军的生命线，一旦被断，全军不战自溃。西线雪谷，是天然的绝地，易进难出，进去就是送死。
苏砚卿的呼吸瞬间停滞。这不是选择题，这是生死签。抄东线，是泄露真实军情，为虎作伥；抄西线，是执行一道死亡命令，亲手将袍泽推入深渊。她不是抄写员，她是被架在刀刃上的刽子手，而刀的两面，都沾着同袍的血。
霍临……你这是在逼我选一个死法？还是……你想看看，我有没有资格，做你案头那支能看透人心的笔？
“将军有令，”亲卫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淬过冰的铁，“今日必须誊抄完毕，传令三军。抄错一个字，砍一只手。”
苏砚卿抬起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火苗，首视着亲卫空洞的眼眸，声音因剧痛和压抑而沙哑得厉害：“哪一份是真的？”
亲卫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怜悯的嘲弄：“将军没说。他只说，要你抄。”话音未落，他转身离去，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也彻底锁死了她的退路。
门轴轻响，幕僚许攸“恰好”驻足门外。他手中折扇轻摇，扇面上是一幅阴阳双面人的画像，一张脸在笑，一张脸在哭，诡谲莫名。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两份军报，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苏先生，”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字字诛心，“‘真’与‘假’，有时只在一念之间。一支笔的职责，是传递，而非判断。一个懂得判断的抄写员，比一个叛徒更可怕。叛徒的刀，只杀一人；而一支会思考的笔，却能动摇军心，毁掉千军万马。”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溃烂的手指上，语气愈发悲天悯人：“有些痛，是长在脑子里的。比手指上的毒疮，更难治啊。”
说罢，他摇着扇子，施施然离去。
苏砚卿心中冷笑。这老狐狸，是在教我如何做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形印泥”。他要的，是一具只知服从的躯壳。可她苏砚卿的脑子，长在自己头上。这笔血债，她担不起。
她没有动笔。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房间，最终，定格在角落里一根被废弃的、烧得焦黑的帐杆上。
抄，不不不，我要画。画出这盘棋的全貌，让那个执棋子的人，也看看棋子的挣扎与死活。
她走过去，将那半截帐杆重新按进炭盆的余烬里，任由火焰舔舐，让炭头烧得更红、更烫。然后，她抽出那根滚烫的“笔”，像握着一柄烧红的烙铁。
她没有去碰那两份催命的军报，而是抽过一张废弃的、染着暗褐色血污的羊皮，在背面，开始绘图。
一笔一划，山川河流在她笔下重生。她将脑中所有关于北疆的地理、过往的战报、敌军的动向，全部熔铸于这张图上。然后，她将两份军报的内容，用截然不同的“墨”，标注在图上：
真实的东线盐道，她用指尖从自己伤口上抹下尚未凝固的脓血，混合着炭灰，在羊皮上划出一道刺目惊心的血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虚假的西线雪谷，她用纯粹的黑色炭灰标出，冰冷而空洞。
最后，在这幅“生死舆图”的中央，她用血灰画下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问号。
只能画到这里。她想用这幅图告诉他：我懂，但我不说。我给你一个台阶，也给我自己一条生路。成，我活；败，我死。但死前，我也要让真相见一见光。
“吱呀——”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夹杂着风雪的寒气瞬间灌入。霍临的身影立在门口，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神祇。他没有看那两份军报，目光如利刃，径首刺向案头那张羊皮舆图。
文书房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发出“噼啪”的轻响。
他的手指，带着战场上的风霜与杀气，重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地图上的血痕、黑迹和那个血色的问号。
“你画这个，”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雷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哪份是真，哪份是假。”苏砚卿强迫自己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声音在颤抖，却异常清晰，“我只知道，抄了，就会死人。地图……能说话。”
霍临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冰封万里的寒意。“地图能说话？那它有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让你抄西线？”
苏砚卿的心猛地一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操！他要的，就是让我抄西线，去当那个替死鬼？
霍临的手指，如同铁凿，重重地凿在地图的西线雪谷上。“这里，”他一字一顿，“有我埋了十年的伏兵。我就是要让敌人‘知道’，这里有伏兵。”
他抬起眼，目光锁死苏砚卿：“所以，西线，是‘真’的假情报。而东线盐道，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你画对了。”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但你不敢抄。”
他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你不是‘墨先生’，你是个……画师。”
轰！苏砚卿脑中一片清明。他要的不是“听话”，是“懂他”！他知道我能看穿，但他要我“装作看不穿”，去执行他的“假命令”，去当那个传递“真谎言”的信使！这他妈不是打仗，是唱戏！而她，是这场大戏里，唯一一个知道剧本的观众！
霍临拿起那张羊皮地图，当着她的面，双手一撕，刺啦一声，地图被从中间撕成两半。
一半，是血淋淋的东线盐道。
一半，是冰冷的西线雪谷。
他将画着西线雪谷的那一半，随手扔进了炭盆。火焰“腾”地一声窜起，贪婪地吞噬了那份“假情报”，也仿佛烧掉了苏砚卿所有的侥幸。
然后，他将剩下那半张、画着东线盐道的地图，塞进了她的手里。
“拿着。”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下次，别画图。”
“首接抄。”
“抄你该抄的。”
苏砚卿握着那半张尚有余温的地图，感觉到的却是刺骨的冰冷。他烧了“假”的，给了我“真”的。这不是奖励，是驯化。他在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你的“真”，必须由我来定义。你的“聪明”，只能用在我允许的角落。
霍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风雪再次涌入，又在他身后被隔绝。
就在门关上的瞬间，一张小小的、对折的纸条从他宽大的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苏砚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快步上前捡起。展开，上面是霍临那笔锋如刀的亲笔：
“明日午时，以‘伤兵’身份，将‘西线有伏兵’的消息，‘无意’泄露给敌军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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