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伙房里，冷得像冰窖。一口巨大的铁锅下，灶火早己熄灭，锅里翻滚的野菜汤浑浊不堪，泛着一股腐败的酸气，连一粒盐星都看不见。几片发黄的菜叶漂浮在汤面上，像死鱼浑浊的眼睛，嘲笑着所有围在锅边的人。
士兵们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的舌头几乎塞满了口腔。一个年轻的新兵实在熬不住，舀起一勺滚烫的汤就往嘴里灌，随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舌头瞬间被烫得起了水泡。
“操！”
一个老兵猛地将手中的破碗砸在地上，碎片西溅。他指着军需官的方向，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没盐！老子的伤口生蛆发烂，是要我们一个个烂死在这鬼地方吗？！”
绝望和暴戾如同瘟疫般蔓延，士兵们开始推搡，混乱一触即发。
苏砚卿站在不远处，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盐，在这里不是调味品，是军心！是防止坏疽的药，是维系士气的魂！克扣盐，无异于谋反！是亲手瓦解这支军队！
“墨先生，”管事婆子颠着小跑过来，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假笑，“军需官说了，账目乱得像团麻，兵部要查，他可担待不起。盐票，发不了。”
“担待不起？”苏砚卿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刺得婆子一哆嗦，“所以，宁可让士兵生蛆烂肉，也不肯理清账目？你管这叫‘担待不起’？我管这叫‘通敌’！”
“你……你别血口喷人！”婆子色厉内荏地喊道。
“血口喷人？”苏砚卿逼近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那锅里的汤，士兵们的伤口，就是血！”
幕僚许攸恰在此时踱步而来，一身纤尘不染的青衫，与这污秽的伙房格格不入。他手摇折扇，扇骨是用碎裂的竹片重新粘合而成，象征着他自诩的“修补”乱世之功。他看了一眼混乱的士兵，又瞥了眼那锅寡淡的野菜汤，脸上没有丝毫担忧，反而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欣赏混乱的满足感。
“‘乱’，不是病，是药。”他轻叹一声，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哲思，仿佛在吟诵诗句，“账目一清，人心就乱了。一个聪明的管家，从不把账算清，而是让所有人都觉得——这账，算不清。算不清，就没人敢动；算不清，就能用‘损耗’、‘遗失’、‘天灾’，把什么都解释过去。”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苏砚卿，眼神像淬了毒的蜜：“墨先生，你若真算清了……那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因为，你打破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规矩’。”
苏砚卿瞬间明白了。这老东西，是把“混乱”当成了统治术。他是“账本哲学”的宗师，而她，是来砸他道场的。
她被“请”进一间堆满账本的库房。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霉菌和老鼠粪便混合的恶臭，令人作呕。苏砚卿深吸一口气，没有用笔，而是捡起一根烧火的木炭，在冰冷的泥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表格。
纵轴是时间，横轴是科目：盐、粮、布、铁……
“好好好，我今天就给你们这‘乱葬岗’，来个‘现代会计’的降维打击！”她心中默念。
她开始动手。将所有账本粗暴地拆开，用指甲和仅存的力气，把所有关于“盐”的条目，全部剪裁下来。一笔一笔，按时间顺序，精准地贴到表格的“盐”那一栏。
进：某日，收盐五千斤。
出：某日，发盐三千斤；某日，损耗五百斤……
她的双手被粗糙的纸页割得鲜血淋漓，血珠染红了纸上的“盐”字，但她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终于，当所有条目归位，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缺口，如同深渊般出现在表格中央——
三千斤盐，凭空消失！
而“损耗”一栏，数字被涂改得面目全非，数额大得离谱，像一个巨大的、正在流血的伤口。
“不是损耗，是盗窃。”苏砚卿眼中闪着冰冷的寒光。他们用“损耗”当遮羞布，把军粮，变成了私产。
她抱着那张巨大的、用血和炭画成的表格，像举着一面战旗，一脚踹开了军需官的账房。
“砰！”
表格被她重重拍在桌上，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起来。整个账房瞬间死寂。
她指着那个“三千斤”的缺口，声音因激动和疼痛而颤抖，却响亮得如同惊雷：“这三千斤盐，去哪儿了？！”
军需官正在喝茶，闻言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落下来：“你……你胡说八道！这账……这账是乱的！不能这么算！”
“乱？”苏砚卿冷笑，步步紧逼，像一头被激怒的雌豹，“老子今天就把它算清了！你们的‘乱’，就是你们的‘罪’！这‘损耗’，是损耗在你们的酒杯里，还是进了你们的私库？！说！”
军需官被她的气势压得连连后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惊恐的喘息。
账房暗处，许攸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阴冷得像毒蛇。好狠的丫头。她不是在算账，是在拆庙！她用冰冷的数字，把我们这些人赖以生存的“遮羞布”撕了个干净。她必须死。
就在苏砚卿准备将这铁证呈给霍临时，她下意识地翻了翻作为核心证据的那本账本原件。指尖突然传来一丝异样的黏腻感——在一本账本的夹层里，一行关键的字迹旁边，有一圈极其细微、泛着诡异油光的痕迹。
她心头一凛，凑近，借着昏暗的油灯仔细观察。那油光下，似乎有一层极薄的、无色透明的粉末。
“砒霜？！”她心脏猛地一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们用砒霜水在账本上做标记？！刚才若非她用木炭而非毛笔，若她不小心用嘴舔了手指翻页……或者这毒沾在手上，再揉了眼睛……
我去！这老东西，不是要我的命，是要我死得像一场“意外中毒”！死无对证！
苏砚卿猛地合上账本，脸上却波澜不惊。她不动声色地走出账房，将那本致命的账本，悄悄塞进了许攸常坐的、铺着厚厚毛皮垫子的椅子下面。
“许攸，”她在心中冷笑，“你的‘账本哲学’，我记下了。你说‘乱’是药，那就用你的‘乱’，来埋葬你。”
夜深人静，许攸回到账房，习惯性地坐到他的专座上。他伸手从椅子下摸出那本他“藏”得很好的账本，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微笑，边看边用手指沾了沾唾沫，熟练地翻页。
他的手指，精准地划过了那圈泛着油光的毒痕。
他浑然不觉，继续翻看着那些被他亲手制造出来的“损耗”记录，沉浸在“一切尽在掌握”的幻觉中，甚至满意地哼起了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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