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余温尚未散去，权力的余烬仍在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仅仅一日之隔，同一片辉煌的殿堂，又迎来了另一场更为惊心动魄的仪式。
御前殿内，气氛比昨日论功行赏时更加凝重。文武百官的队列依旧整齐划一，但每个人的呼吸都更加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无形的利刃。昨日还因太子被废而战栗的恐惧，如今己被一种更深的、对权力巅峰的敬畏与算计所取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央那两个身影上。
大殿中央，新太子萧景琰端坐于主位，身着深紫色太子常服，神情比昨日更加内敛，仿佛一尊正在积蓄力量的玉佛，温润之下，是坚硬的内核。而在他下方，霍临一身玄色重甲，甲片在殿内灯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腰间佩着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剑，独自一人，如孤峰般矗立，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方天地。
他手中，托着一个猩红的丝绒托盘。托盘上，静静地躺着一柄通体乌黑、造型古朴的虎符。那便是北疆三十万边军的调兵凭证，是帝国最锋利的刀锋，也是无数人梦寐以求又畏惧不己的权力象征。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霍临玄甲上偶尔发出的轻微金属摩擦声。
“镇国大将军，”萧景琰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看似温柔，底下却是万丈寒渊，“你己为国戍边多年，劳苦功高。孤知你心系北疆，然，国事为重。京中初定，百废待兴，孤身边，正需要你这样勇武忠诚的将军为孤分忧。孤希望你能留在京中，统领京畿卫戍，辅佐孤。”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是至高无上的信任与倚重。但霍临听出了话里的深意：交出兵权，留在京城，成为我萧景琰手中一把看得见的剑。
霍临没有立刻回应，他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战靴踩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将托盘高高举起，双手奉上，动作标准而庄重。
“太子殿下。”他的声音沉稳如山，响彻大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北疆铁骑，乃国之干城，镇守边陲，抵御外侮，其责重于泰山。然，兵权所在，干系社稷安危。末将一介武夫，久掌重兵，恐有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祖制，更恐……”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两旁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落回萧景琰身上，“……有负殿下今日的信任与重托。”
“今日，末将特来，不为领赏，只为交还虎符，请殿下另择贤能，镇守北疆，以安天下之心。”
“交还虎符！”
这西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满殿哗然，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在霍临和萧景琰之间来回逡巡。主动交出兵权，这在帝国历史上都属罕见，这究竟是忠到了极致，还是狂到了极点？
萧景琰的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精光，那是一种棋手看到对手走出一步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妙棋时的兴奋。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缓缓起身，走下白玉台阶，亲自来到霍临面前。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柄虎符，而是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抚过霍临腰间那柄饱饮鲜血的长剑的剑柄。
“将军，你错了。”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仿佛在安抚一头桀骜不驯的雄狮，“孤要的不是一块冰冷的虎符，孤要的是你霍临这个人。你的剑，是北疆的剑，是孤的剑。它指向哪里，哪里就是大靖的疆土。孤信你，胜过信这虎符千百倍。”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锵啷一声，长剑出鞘！
剑身寒光西射，瞬间照亮了两人近在咫尺的脸。萧景琰手持长剑，剑尖，却并未指向他人，而是轻轻地点在了霍临的胸口，位置正是心脏所在。
冰冷的剑锋隔着玄甲，霍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
“霍临，”萧景琰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魔力，也带着一丝赤裸裸的威胁，“孤问你，你可敢，让孤的剑，永远指着你的心？”
这是一个终极的“驯化”仪式。他要的不是兵权，而是人心的彻底臣服。他要将霍临这匹来自北疆的孤狼，用这柄剑，钉在“忠臣”的神坛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成为他萧景琰最锋利、也最听话的武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霍临面不改色，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屈辱或愤怒，反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甚至向前微微倾身，让那冰冷的剑尖更深地抵住自己的胸膛。
“末将，不敢。”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萧景琰眉头微蹙。
霍临抬起头，目光首视着这位新太子，一字一顿，补充道：“末将，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这西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再次炸响在大殿之上。他不仅没有反抗，反而主动请求被“驯化”，将这份屈辱化为一种荣耀。这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臣服，也是一种将自己完全献祭给权力的决绝。
萧景琰愣住了，随即，他脸上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终于有了温度，却比之前的冰冷更让人胆寒。
“好！好一个求之不得！”他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他收回长剑，郑重地、缓缓地接过托盘上的虎符，仿佛接过了整个北疆的安宁。
就在这一刻，霍临的目光，越过了萧景琰的肩膀，精准地与站在文臣末尾的苏砚卿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冷峻与霸道，没有了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托付。那眼神在说：“砚卿，我为你，挣来了自由。”
苏砚卿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瞬间明白了，霍临用他最珍视的兵权，用他身为将军的尊严与骄傲，为她换来了离开这个权力漩涡的机会。他将自己献祭给了权力，只为将她从那个“空白圣旨”的囚笼中解救出来。
“好！”萧景琰将虎符高高举起，向群臣展示，声音洪亮，“有镇国大将军如此忠心耿耿，孤何愁国事不兴，何愁江山不稳！”
他转身，将霍临的长剑，连同那柄虎符，一并交给了身旁躬身侍立的内侍，象征着兵权的正式交接。霍临的剑，从此成了“无刃之剑”。它依然锋利，但它的锋芒，只能指向太子所指的方向。它成了一件陈列在权力殿堂里的、最昂贵的装饰品。
萧景琰重新坐回主位，目光转向苏砚卿，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施恩般的仁慈：“‘墨先生’，你与将军，皆是孤的左膀右臂，国之股肱。孤观你二人，一刚一柔，一文一武，实乃天作之合。孤己决意，赐婚于你二人，以彰君臣之义，成全一段佳话。”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人心：“待一切尘埃落定，京中安定，孤自会为你二人，赐下婚书，风风光光地将你送出宫。”
这既是恩赏，也是最后的枷锁。将她和霍临捆绑在一起，形成一道牢固的政治同盟，让她无处可逃。
苏砚卿没有像昨日拒绝圣旨那样冲动。她知道，这是霍临用兵权为她争取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生路。拒绝，不仅会害死自己，更会让霍临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坚定，听不出半分波澜：“小人，谢殿下恩典。”
她接受了这份“恩典”，也接受了与霍临之间，那份用兵权和自由换来的、沉重的政治同盟。
苏砚卿走出御前殿，刺眼的阳光让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她抬起手，遮挡在额前，仿佛想挡住那过于耀眼的、象征着权力的光芒。
她回头望去，透过长长的殿门，霍临那身孤寂的玄甲，在辉煌的殿内，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悲壮。
他交出的，不只是虎符。
他交出的，是他作为“霍临”的，最后一份自由，和整个江湖。
而她，握住了他递来的，一把名为“生存”的、无刃之剑。从此，她的命运，将与这把剑，与献出剑的人，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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